《再闯天关 女巡按续文之二 非秀》作者:北极圈小火苗 文案 非秀续文第二篇,前一篇为《贞洁牌坊》。两篇情节前后相连,但单看也可。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刘非(陈道明),包秀秀(孙翠凤)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98电视剧《女巡按》衍生 立意:非秀cp,yyds! 第1章 一 三月,春风涤荡在繁华的京城,新枝吐绿,处处芬芳。某会馆里一个穿着男装的女人却没心情去欣赏这大好春景,她闷在一间屋子里,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来回兜圈一会儿又推开门搓着手向外张望,“唉!怎么还没消息呢?这个小四,到底有没有好好在那儿守着啊?” 另一个体态婀娜的美貌妇人却不像她那样焦躁,她在桌前悠闲地坐着,慢条斯理地往长长的指甲上涂着大红的蔻丹,涂完一只手,吹一吹,又伸远了仔细端详端详,觉得很满意,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这才刚什么时辰啊,还早呢,几百号人的传胪大典,你想想光排整齐了得多久,然后再等着皇帝,再一个个地唱名,再……唉,反正一套套的规矩那么多,且出不来呢,你呀,就耐心点。再说秀秀,我真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阿非已经中了会元,殿试也很顺利,还能有多大差错呢?” 秀秀又转回来,一只拳轻轻捶上桌子,“一点差错也不行啊,他跟别人不一样,别人不论中了几甲进士,都算是功成名就,光耀门楣了,可是皇上给他的任务是三元及第,要是做不到,就可能还会追究之前的罪过,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可见这次阿非能不能高中,全看皇帝怎么想了,他要是想重用阿非放过咱们,自然就会给他个状元做,否则啊,你担心也是白搭”,如忆停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说:“其实呢,我也能理解你的心情,上次等相公放榜的消息,还没这么些揪心的事儿,我也是等得忐忑不安的呢。” 秀秀听她说起这个,来了兴趣,过来拉椅子在她旁边坐下,“哎,相公中状元时什么样?是不是很风光?你跟我说说。” “当然风光啦!一举成名天下知嘛!”如忆两手拍了一下,又互握着捧在胸前,得意地回忆着当日的情景,“那天相公穿着红锦袍,乌纱上簪着金花,骑着高头大马奉旨夸官,他远远过来时,满街上的老百姓们都争先恐后地围上去看,千人景仰万人羡慕啊!相公他在马上微微笑着向四周看,像是看到了全天下,又像是没看到哪一个人,那风度啊……哎我跟你形容不出来了啦。” 秀秀又问,“哦,那天你去看相公夸官游街去了呀?” “我……我当然去了!不过人太多了,我挤不到前面,所以我看到了相公,他却没看到我。” “哦,”秀秀点点头,她不知道,其实如忆并没有把当时的情况全说出来,她确实忍不住去看他夸官游街了,但她觉得自己出身娼门,文必正却已高中状元,两人身份已有天渊之别,她实在怕在御街上遇到他时,他会装出不认识的样子与她擦身而过。于是她只敢躲在人群后,远远地望着他春风得意马蹄疾。不过幸好,她遇到的是一个有情有义的郎君。 “可惜我无缘得见当年的盛况啊,这次要是阿非也高中了,我一定要亲眼去看一看!”秀秀向往地单手支起了下巴。于是一人憧憬,一人回忆,屋子里暂时安静下来。 这时外面忽然有说话的声音传来,隐约夹杂着“来了”的字眼,秀秀蹭地站起,急急地推开门就往外走,嘴里高声问道:“什么来啦?有消息了吗?”,如忆也赶紧跟了出去。 这时家人已引着一个挎刀的雄壮汉子已经进了院子,秀秀一看,原来是刘非的大哥刘是,于是把他让进了屋里,刘是进门后四处一环顾,开门见山地表示他是来找自家兄弟的,秀秀告诉他今天是传胪日,刘非一早就进紫禁城去了。 刘是一拍脑门,“你看我这些天都忙糊涂了,这么大的事儿竟然都给忘了,不过没关系,小非不在,这事我跟你说也是一样。” “哦?刘大哥,有什么要紧事请坐下慢慢讲。”秀秀知道刘是既然在百忙中抽空赶来,不会是因为什么无关紧要的问题,因此请他落座细谈,又叫如忆去倒茶。 刘是随意地往厅中右边的椅子上一坐,开了口:“包家妹子,我今天没功夫喝茶,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上次你和小非发现的那个地方官员假报灾情,贪污银粮的案子,已经差不多调查完毕了,我们已把掌握的资料上交,估计用不了几天,都御史大人就会上奏圣听,准备收网拿人了。” 秀秀兴奋地轻擂一下桌子,“太好了!虽然这个案子我和刘非最后上交给院里没能跟办到底,但心里一直记挂着,现在这窝贪脏枉法的蛀虫总算要被连根挖出了,真是振奋人心啊!等刘非一回来,我就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刘是却摆摆手,“我倒不是专程为来通报喜讯,我来是想告诉你们,这个案子不光是地方官犯事,也牵涉进了诸多朝廷高官——要不怎么让你们上交给御史大人主办,又借调了我们六扇门很多人手呢——我跟你说,光户部就涉及了六七个——当然是谁我不能告诉你。” “那当然,这事理应保密,刘大哥你也不必告诉我。”可是我真的挺好奇那些道貌岸然的都是谁,秀秀心说,唉,也只好等阿非回来猜上一猜了。 刘是又说:“此事虽然机密,但官员之中网络互通,也难保没有一点泄露。以我往常的经验,收网前后,这些不法之徒最容易垂死挣扎奋力一搏,又或者丧失理智疯狂报复,包家妹子,这案子起初经的是你们的手,因此这段时间,请务必要小心提防。眼下我有事要出京去办,临走之前,实在有点放心不下,所以过来提醒一声。” 秀秀点点头,正色道:“在这个得罪人的位置上干了这么多年,我们也有些经验了。我自己没有问题,刘非一介书生无力自保,我不让他离开我身边就是,实在有特殊情况,也一定安排人手跟着保护他。你放心,刘非的安全都在我身上!” “不只是你们俩,是每个人,包括如忆姑娘和小宝,都要小心谨慎。” 正说着如忆倒了茶来,听见这话笑着问:“哦?怎么还说到我了?我要小心什么?”一边说一边刚放下托盘,一个小身影从门外飞进来,从背后扑住她,“二娘二娘,今天风好,你陪我去放风筝好不好?”说着举起了手里拿的风筝。 话音没落被秀秀揪着耳朵扯过来,手指点着脑门教训:“你跑哪儿疯去了?啊?今天你刘叔叔放榜,家里所有人等消息都等得心急如焚,就你一个只知道玩!没心没肺的,他真是白疼你了!放什么风筝?不行!你刘是叔叔刚才说了,从今以后,你跟你二娘都得在会馆里呆着,不许私自出去!” 小宝这才看见刘是,挣扎着伸着两只手往他那边够,“刘是叔叔,我好想你!” 刘是笑眯眯地把他从秀秀的“魔爪”下解救出来,搂着肩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一年多不见,咱们小宝又长高啦!小宝啊,听你娘的话,别偷偷跑出去玩,等过几天叔叔办完事回来,就带你去放风筝。” “嗯~等你回来,我不要放风筝了,我要去你家玩你那些好玩的东西。”在小宝看来,刘是那些办案用的工具可比小孩的玩意有趣多了。 刘是哈哈大笑,“行啊,那就一言为定,你乖乖听话,回来刘是叔叔教你几招!”小宝开心地答应了。刘是交代完,就要告辞,站起来刚迈了两步,又停住脚,回头对秀秀笑道:“我听说巡按大人平时喜欢捡些孤贫弱小收入府里来用,这段时间,也克制一下吧。” 秀秀有点不好意思,“是刘非告诉你的吧?好,我听大哥的,近期不再用不知底细的新人就是了。” 刘是听了满意地点点头。正这时,院中忽然一阵嘈杂声,接着就见刘非的跟班小四上气不接下气地闯了进来。唰地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他身上,屏住呼吸紧张地等着他宣布打探来的消息。 小四喘了两大口气,忽然一蹦三尺高,咧着嘴大笑大叫起来:“中啦!中啦!咱们刘师爷中了一甲探花啦!”哗地一下,所有人都欢笑起来,“太好了!总算等到这一天了!”,小宝更是高兴地在屋里蹦来蹦去,“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刘叔叔最厉害了!”。秀秀拍着胸口长舒了口气,跟着大伙笑了一阵,忽然又生出一点忧虑,自言自语道:“中的是探花啊……为什么不是状元呢……” 小四忙说:“皇榜贴出长安左门时,我听人们纷纷传说,说咱们刘师爷本来是状元之才,可是皇帝爱他生得俊俏、人品风流,就点了探花。当时我一高兴,就喊了一嗓子中探花的是我家师爷,结果呼啦一下就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围上了,都是些达官显贵的家人,拉着我打听咱们刘师爷年龄,是否婚配什么的,那场面,可比状元家那边风光得多!要不是我急着回来给大人报喜,真想在那给咱们刘师爷使劲吹嘘吹嘘呢!” 大家听着小四眉飞色舞、比比划划的讲述,都笑起来。刘是知道秀秀的担心,也笑着对她道:“小非虽然没能三元及第,但是想来皇帝也不会再追究旧事了,没有把个新科探花绑去问罪的道理,包家妹子,你就放宽心吧”。如忆也在一边跟着猛点头,秀秀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重新又高兴起来,吩咐全府差人杂役,每人赏银三两,小四翻倍。小四欢天喜地地谢了赏,又禀告说今年因西苑园林新成,皇帝高兴,欲邀新科进士们同游皇家园林,以昭示皇恩浩荡,朝廷求贤若渴,礼贤下士之意,因此下旨荣恩宴于三日后摆设在西苑,今天只是赐了御酒,想来现在一甲的三人应该已着锦上马,夸官游街去了。 秀秀点头笑道:“看来今天追不上他们了,不过没关系,还有明天,咱们就在他们明天必经的集贤楼订几桌酒席,多去些人给刘师爷捧场、助威!”又转头邀请刘是:“刘大哥,明天你也一起去吧。” 刘是挠挠头,感慨道:“唉,当年我看着小非寒窗苦读那么久,却阴错阳差,无缘得中,如今他一偿夙愿,我是真想去瞅瞅他跨马游街,扬眉吐气的样子,可惜公务紧急,下午我就得赶着出京,这场面,还就真看不着了。” 公事要紧,秀秀也只好惋惜一声,与刘是约定待他回京后她与刘非再去登门小聚。刘是告辞走后,巡按包下的这个会馆的小院更加欢腾起来,大家都你一言我一语兴高采烈地商量着怎么给刘非庆祝,一会儿又有同乡听到消息前来恭贺的,又有想要结交前来投拜贴的,人来人往,直闹腾到了晚饭后才安静下来。 只是刘非一直没有回来,跟随他的家人一会儿传来消息说去拜师了,一会儿又说被同年拉去喝酒了,秀秀便知道应酬起来早不了。夜渐渐深了,小宝是小孩子熬不到太晚,秀秀见他已困得东倒西歪,就叫如忆安顿他去睡,自己敞着门,拿了本书在灯下看,然而总是走神看不下去,于是又拿出纸笔,沉下心去默写往日里刘非教她的诗词。一口气默了几大篇,秀秀心中满意,一张张地拎起来在微微跳动着的烛光下瞧,这才发现刚刚不知不觉间写下的全是“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君子于役,不知其期”一类的句子,她自己瞧着先笑了,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全都团了扔掉,又拿起把剪刀去剪烛花,正在这时,听到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过来了,秀秀惊喜地回头,果然见刘非背着手慢悠悠地踱进了门。 “你总算回来了啊!”秀秀急急地迎上几步,接着就闻到了冲天的酒气,从他身上每个毛孔,每根头发丝散发出来,浓郁得不像是喝的酒,倒像是人跳到酒缸里泡了个澡。她这才发现他走得慢是因为他根本快不了,他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想带出醉态来。她赶忙扶住了他的胳膊,“哎,你这是喝了多少啊?要是不派人去接,你是不是都找不回来?” 阿非瞅着她微笑,“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 “诶,今天我不等到你怎么睡得着?”秀秀一边答着一边把他往椅子边拉,“来,快坐下。” 刘非却轻轻挣开了,他把一个进屋以前就一直攥在手里,藏在身后的纸卷拿出来,双手递上,“夫人,聘礼在此。” 这是他俩以前说定的:以金榜题名为聘! 秀秀一见,顾不得害羞,一把抄过来,喜道:“呀!快让我看看!”说着铺在桌上用手捋平,见捷报上赫然写着刘非的名字,以及“一甲第三名,赐进士及第”字样。她反复看了几遍,又两手捧着轻轻贴在胸口,长长叹息一声:“嗳~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这心咱们可悬了三年……哎!阿非,咱们明天就把这个裱上,挂起来!”说着四处撒目悬挂的位置。 刘非看着她喜不自禁的样子,也跟着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我的聘礼你收了,你要回我什么礼呢?” “啊?还要回礼啊?”这她还真没想过,寻常礼物容易,可是能配得上这个份量的,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 刘非看着她真心实意地犯了愁,嗤地一笑,偏过了头,指指自己一侧脸颊,“这还不简单嘛?来,这儿……” “啊?……”她不免羞涩,然而刘非的要求太简单合理,拒绝了实在说不过去,于是她迟疑着,又不自觉地往门口瞟了一眼。 “嗐!没人啦,都睡了,快点……”刘非又把脸往前凑了凑,催促着她。秀秀下了决心,身子贴过去往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然后又快速退后。 这一吻堪称是蜻蜓点水,鹅毛拂面。 意犹未尽!不过这是秀秀第一次主动献吻,不能逼急了她,阿非这样想着,笑着放她轻易地从自己身边逃开。他见桌上有酒,随手斟了两杯,“秀秀,今天你得陪我喝上几杯。” 酒是秀秀准备的,她原来也是想助助他的兴,但是现在她改了主意。“哎,你今天已经喝得太多啦,我去倒茶好不好?咱们以茶代酒?” 刘非摇头,“不好,什么时候都可以以茶代酒,但今天不行,今天我,呃……”刚说到这,他忽然打了个酒嗝,后面“高兴”两个字就憋回去了没说出来,自己忍不住先笑了,“好吧,那就只饮三杯。” “说定了只是三杯哦,”秀秀接过他递来的酒杯,与他对碰了一下,“嗯,那这第一杯,我就贺喜你旗开得胜,夙愿得偿。”这一杯刘非喝得颇为郑重,双手捧杯,一饮而尽。 “第二杯,我愿你前程锦绣,一展胸中抱负!”二人又一起举杯。 “第三杯……”秀秀刚要开口,刘非忽然摆手打断了她,“第三杯我来说,”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闭着眼稍微停了一下,然后睁眼笑道:“好了”,在她杯口轻轻一碰,仰脖喝得一滴不剩。三杯饮完,他放下酒杯,长长地一叹:“你刚才说的那句对,我今天真的是……如愿以偿了。” “我也是啊!” “哦?你确定你说的跟我想的是一回事儿?”刘非歪着头,眯着眼,凑近一步,他真的有些醉了,脚下一动,身子就晃,差点晃到秀秀身上去。 秀秀扶住他,“我但愿你想的跟我想的,是一回事。” “哈哈哈哈”刘非大笑起来,这人又长进了,都开始跟自己玩文字游戏了!他兴致上来,拽住了她的手,“来,秀秀,陪我去看看月亮!” “啊?又看月亮啊!”这两个月,她不知道陪他看过多少次月亮了,看圆的,弯的,还有没有的——那就看星星,再或者看雨,看风……不知道现在月亮见了他们,会不会觉得面熟。“很晚了啊,你不困吗?明天你还有很多事要忙哦,哎,门槛门槛,你小心些走路啊……”秀秀一边唠叨着,一边被他拖着出去了。 今晚果然有月,虽然已不太圆了,但万里无云,银色的光辉洒在院子里,水一般的清亮。 “秀秀,我给你唱首歌吧……我给你唱一首……” 文人酒后的狂态出来了,秀秀生怕他深更半夜的来个什么“弹琴复长啸”,把人都吵醒了,参观到现在阿非脚步踉跄地拽着她,她拼命维持着两人平衡的拉拉扯扯的样子,赶紧掐灭他这个危险的思想苗头,“大半夜唱什么歌啊,你小声点,安分点好吧,哎~站稳站稳……” “好,不唱,那我给你吟首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阿非的醉态愈加明显了,当这么个站不稳却又不肯老实的大个子的拐杖实在辛苦,秀秀就扶着他往院子里一个条凳上去坐,“你乖乖地在这儿坐一会儿啊,坐下也不耽误吟诗的。” 刘非听她的安排坐下了,但不肯坐正了,靠在秀秀身上望着月亮出了会儿神,叹口气,“秀秀啊,你说,举杯邀明月,明月就一定能来相照吗?” 秀秀被他绕得迷糊,皱皱眉,“你说什么啊?都不是一首诗里的,我就记得你教我的水调歌头里说: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遂心?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就好了啊。” “千里共婵娟?”刘非呵呵笑了两声,那说的是兄弟亲人,不是他和秀秀。 两人都没再说话,静静地依偎而坐。微风徐来,将院中一棵开得繁盛的梨树的白色花瓣吹得飘飘而下,刘非伸手去接,花瓣从他指缝间漏下去了,没接着。 “呀,秀秀,你看,下雪了。” “那不是雪,是花瓣,梨花的花瓣。” “梨花?梨花不好,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花啊?” “呃……桃花,杏花,都好……梨花,讨厌……” 秀秀看着他比比划划地,没再接着说下去,过了一会儿,才又轻轻地开口:“阿非,今天皇上点了你做探花,是什么意思啊?” 刘非无声地笑了。什么意思?他也一直在猜,他自问殿试的文章没出差错,可是最终会试的第二第三成了今天的状元榜眼,他却从第一降到了第三的位置。虽说金榜题名已是读书人极大的荣耀,可是这么一来,荣耀下总是埋藏了那么一点点的不痛快。这一天,他尽被张张笑脸包围着,听到的全是恭维声,贺喜声,也只有秀秀,能心无芥蒂地跟他当面挑出,使这点不痛快不至于像一个引而不发的脓包,埋在他心里慢慢溃烂。他长长叹了一声:“圣心难测啊……所以也不要测,只要……想好对策。” 他酒后说话本来就含糊,说到后面又有意压低了声音,因此秀秀只听清了第一句,她追问道:“什么'测'啊?你说清楚。”然而等了半天刘非也没解释,她便又问:“那你希望皇上封你个什么官?你是想入翰林院呢?还是想被外放管理一片地方?” 阿非良久没有回答,秀秀忍不住耸耸肩,摇晃着他催促,“喂,我问你呢,听见没有啊?” “别动……头晕……让我靠一会儿……”刘非哼哼着说了一句,动了动,重新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靠着她闭目养神。秀秀果然不动了。 又过了一会儿,秀秀幽幽地开口:“阿非,你还欠着我一件事没做呢,你还记得吗?” 阿非依然不出声,秀秀侧过头看看他,发现他轻轻合着眼,呼吸均匀,原来已枕着她的肩膀睡着了。她的师爷,今天真的累了吧,秀秀心中一片柔软,胳膊悄悄从背后揽住他的身子,丹唇轻轻印在他光洁的额头上,阿非,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月光轻薄如纱,温柔地笼罩着一对情人,梨花纷纷扬扬,洒落两人一身。 第2章 二 二 秀秀用脚在为山腰处的一个亭子做丈量,南北十步,东西也十步,没有错,她已经不知道量了几十遍了。唉——她叹了口气,一巴掌拍在栏杆上。山下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周围四处是玉树琼林,芬芳遍野,然而她哪儿都不能去,就被困在这小小的亭台中了。 今天是二十一日,皇帝恩赐在西苑园林排设荣恩宴。大早起,巡按府的人就伺候着刘师爷沐浴梳头里三层外三层地穿上觐见服装一通忙活,一切收拾齐整,秀秀围着他绕了两圈,上上下下审视一番,点点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啊,刘非,这两天你看着可是气派多了。” 刘非眼皮一翻,“嘿~这是什么话,我刘非是要靠衣裳撑门面的人吗?我一直就风度颇佳好不好?这叫腹有诗书气自华!” 秀秀听着他自吹自擂,正要打趣他两句,忽然有个宫中的小太监跑来传皇上口谕,说让巡按包秀秀一同前往西苑见驾,于是如忆又急急忙忙地上下其手,给秀秀拾掇一阵。秀秀伸着胳膊等着如忆往她腰上系着那些零零碎碎,奇怪地问刘非:“今天皇上请你们吃御宴,有我什么事啊?为什么特意传道旨意让我去?” 刘非略一思忖,说:那天我大哥来不是说那件案子要处理了嘛,毕竟咱们也曾经手了多一半,说不定皇上召你去是想问问你的意见。我跟你说,皇帝要是这么问你,你就这么这么回答,皇帝要是问你那个,你就那么那么那么说…… 其实现在很多事秀秀完全可以独自应对了,不过她还是会习惯性地听听刘非的看法,于是她点头一一记下,就在路上时,她还默默地把这些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呢,可是等到了这风景怡人的所在,好容易候到圣驾,皇上却连辇都没下,只笑盈盈地令她在这儿等着,就挥手让几个宫人抬着继续往山上去了。 于是她就只能呆在这儿傻等,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时辰了。山顶林树掩映的精美楼阁处缥缥缈缈传出乐曲声,屡屡行行的宫人捧着食盒器皿拾阶而上,御宴大概已经开始了吧?刘非啊,你在金殿玉堂赏着音乐品着美酒,我却得站在这破亭子里喝风,真不公平!皇帝啊!你把我晾在这儿什么意思啊? 唉!包秀秀又满腹牢骚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背后有人蹑手蹑脚地靠近。谁?!武人的直觉让她瞬间绷紧了肌肉,就要转身回头,但是她又立刻感受到了一阵香风,其中夹杂着兴奋愉悦的呼吸。来人绝没有恶意!于是她忍住了没有动。接着这人轻盈地扑上她的后背,一双柔软的小手蒙住她的眼睛,同时清亮的笑语声响起:“文必正!猜猜我是谁?” 这还用猜吗?“乐乐——”秀秀无奈地拉下她的手转过身,面前正是那位娇滴滴的刁蛮公主,“错啦,我不是文必正,我是包秀秀……哎,我也错了,是公主……”她一拍脑袋,“微臣见过……” “哎呀——你诚心气人家是不是?”安乐公主嘟着嘴一跺脚打断了她,紧接着又换上一张灿烂的笑脸,搂住她一条胳膊腻歪,“我跟你呀可不是公主和臣子的关系,咱们是共过生死的患难之交!包秀秀,我都想死你了啦!走,咱们去那边的楼里说话。” 说着,她拽着秀秀,被宫女们前呼后拥着,往不远的一处楼阁走去,一路上留下黄莺般的笑语,“我尽量记得叫你包秀秀啊,可是要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叫错了,你知道我是在叫你就行了……” 这处楼阁不大,但位置、视野极佳,上楼推开窗子,西面大半个太液池都收在眼底,安乐公主命人就在窗下设了桌案,瓜果茶点美酒佳肴摆了满桌,她与秀秀对面坐了,把酒临风,恣意畅谈。 秀秀站了半天了,此时惬意地享受一阵,忽然想起宝贝儿子来,唉,要是这小子看到这么多好吃的,不知道得怎么乐呢。可巧安乐公主也正想到了小宝,“哎,小宝呢?你今天怎么没带着他一起来?” “我不知道是你叫我啊,我还以为皇上召我过来是有正事商议呢。” “哪有那么多事要议啊,我皇兄在这儿设荣恩宴,他巴不得也偷会儿懒享受享受呢……”安乐公主随意地笑着说,忽然觉得背后这么编排皇兄不太好,一吐舌头转回了话题,“我想跟你开个玩笑嘛,故意让皇兄瞒着你的。这样吧,明天你带小宝进宫来,我要带他吃遍、玩遍宫里所有好吃的,好玩的,也让他知道他乐乐姐姐当年没吹牛,说有福同享,就是有福同享!” 秀秀笑着谢了她的好意,乐乐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没什么啦,我这个人呢,一向就是恩怨分明。对啦,你家那个孟如忆,长进点没有?不会还是那么尖酸刻薄,小家子气吧?” “欸——公主,你误会她了,她是经历坎坷,身边一直没什么人对她好,所以防人之心强了一点,不是故意针对你的。” “才不是!你也受了很多苦啊,可是你待人就永远是一片赤诚,文必正,啊,不,包秀秀,你俩不是一路人,我觉得你能容下这个二房,真是有涵养哎~算了算了,既然你俩处得还不错,我就大人有大量,不跟她计较了,下次你也带她进宫来玩吧。” 安乐公主把秀秀身边的人挨个点检,又说到了刘非,“对了,你那个诡计多端的师爷倒还有点本事啊,没想到这次他竟然中了个探花。” 秀秀一笑,带了点自豪得意,“你可别小瞧他,他可不是寻常的迂腐书生,确实是有真才实学的哦。假以时机,一定能成为朝廷栋梁!” “哦?你这么看好他啊?那你觉得他做个什么官比较合适?” 秀秀端着杯子想了想,道:“我觉得翰林院比较适合他,但是按他的个性,也许更愿意出京做个地方官,庇护一方百姓吧。” “这容易得很,你们商量好了告诉我,我去跟皇兄说一声就行了。” 秀秀一口酒差点呛了,赶忙放下了摆摆手,“不不,那可不用,我就是跟你闲聊的,不是想托关系走门路。刘师爷那人骄傲得要死,他要是知道我求你为他讨官,非跟我发火不可。” 安乐公主嗤地一笑,“他敢跟你发火啊?我倒看不出。那个刘非虽然眼高于顶,谁都瞧不上,可没想到对你倒是蛮忠诚的,我听说,他都要受任于朝廷自立门户了,却还愿意在你面前自—降—身—价——”最后一个词拉长了声音,揶揄调侃意味明显。 秀秀听了脸微微一红,“那件事,你都听说了啊……” 公主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对啊,宫里闷死了嘛,所以我会让人专门去打听外面的有趣事回来讲给我听。啊,京城最繁华的御街上发生的大新闻,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秀秀更不好意思,低了头攥紧了手,咕哝一句:“这个刘非,莫名其妙的……” 安乐公主说的这个大新闻,发生在刘非第二天奉旨夸官的途中。那天秀秀预订了酒楼上最适合观看街景的位置,早早地与如忆带着小宝领了一大票人去给她家师爷壮势。小宝见今日他娘高兴,并不十分约束他,于是东吃一嘴西吃一嘴,楼上楼下地撒欢。这会儿他正撑着窗台,探出大半个身子去,往远处瞧热闹,忽然,他眉毛挑得老高,小眼睛瞪得溜圆,兴奋地大喊起来:“娘!娘!刘叔叔他们在那边!马上就要过来了!”与此同时,打探消息的伙计也小跑着上楼报了信。 “哦?是吗?让我看看!”秀秀喜上眉梢,拎着小宝后背的衣服把他从窗口摘下来,也探头向外望去,果然听见远处隐约传来开道的锣鼓声。“真的来啦,”她回头对如忆笑道:“你们就在这看吧,我还得下楼。” 按规矩,状元队伍携带圣旨夸官游街,百姓随意围观没有什么讲究,文武官员遇见却得跪拜恭迎,虽说名义上跪的是圣旨,但毕竟没有哪个当官的愿意跪在官阶还低于自己的同僚马前折损威风,因此每科此时,都会尽量回避,像秀秀这样上赶着往前凑的,简直是绝无仅有。 秀秀出了楼,立在阶下,和所有人一样踮起脚伸着脖子往锣鼓声传来的方向望着,游街的队伍慢慢行进过来,秀秀的目光直接越过前头骑着高头大马的状元,急不可待地去寻后面与榜眼并辔而行的阿非。她的师爷,该是与当年的相公一样志得意满,喜气洋洋!可等她看到时,却发现自己想错了,刘非锦衣华服地端坐马上,却依然是一脸的淡然自若,宠辱不惊。秀秀愣了一下,随即又轻轻地笑了,她的师爷,那个一向教她要“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他,此刻不是这样的表情态度,又能是什么样呢? 队伍行至近前,秀秀一撩衣袍,当街跪倒,巡按大人跪了,她带来的那些随从当然也不能站着,于是这边顿时跪了一片,如此阵势一下就吸引了周围众多的眼球,人们纷纷交头接耳,八卦起秀秀的身份来历。 秀秀没有在乎这些动静,她的一颗心雀跃着,期待着,一双眼全在那个骑着骏马的熟悉的身影上,她看着他越来越近,看到在对上她视线的那一瞬,他平静无波的眸子里忽然涌起了暖暖的笑意,然后他勒住了马,干净利落地翻身下来,把手中马鞭随意往旁边跟班的人怀里一扔,脚步轻快地朝这边走过来。 与他并行的榜眼首先注意到刘非的举动,也勒停了马,纳闷地问了一句:“年兄哪里去?”,刘非脚步未停,侧头向他一拱手,“年兄先请,我随后去赶你们”。他俩这一搭话,前面的状元也发现了后头的状况,也勒转了马头等他,于是,整个巡游的队伍都停了脚步,又于是,秀秀这里忽然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小宝见刘非过来,喊着“刘叔叔”的声音更兴奋响亮,刘非笑着抬头冲他招了招手,秀秀却随着他的走近越来越慌,她忽闪着长睫毛拼命冲他使眼色:诶!你搞什么啊?快回去!等到刘非站到了她跟前,她真就把这句话压低了声音说了出来。刘非却如同没听见,在她面前丝毫没有迟疑却又从从容容地跪了下去,向她深深地行了一个礼。这个举动太出乎意料,秀秀脑子一下都炸了,来不及阻止,甚至忘了反应,她懵懵地看着他,直到到他头都要抬起来了,才如梦初醒般,忙不迭地也弯腰还了一个礼。刘非笑吟吟地看着她乱了方寸的样子,似乎挺开心,他似有若无地点了下头,站起来转身又飘然上马而去了。 整个过程不长,刘非始终一语未发,但效果就如凉水迸进了油锅,现场轰然热烈起来。 “哎,这怎么回事儿啊?探花郎为什么要拜那个官儿啊?” “你不知道啊?那个官儿就是本朝唯一的女巡按,那个探花高中之前是给她当师爷的。” 另一个人插嘴道:“不只给她当师爷,之前还做过她丈夫的师爷呢!” “对对对对” “当师爷也用不着行这么大礼啊?” “可说呢,自己都要当官了,前途不可限量,还对以前的主官这样恭敬谦逊的,也是少有。” “大概就是因为要卸任自立了,才施了个大礼辞别旧主吧,这是不忘往日提携之恩的意思,唉,这个探花,看来是个重情重义的忠诚之士啊!” “是啊,难得难得!” 俗世生活往往存在着种种缺憾,因此人们才更中意大团圆的戏码,愿意以一腔善意和热忱去推测、憧憬、传扬忠臣义士节妇烈女等种种完美人物故事的存在,于是如此一幕当街入眼,立刻又有多少感人的场景在脑海中自动补充出来,被圈粉的现场观众都恨不得立马给师爷鼓掌叫好了。 不过也有少数对刘非此举嗤之以鼻的,“哼,男子汉大丈夫,居然甘心雌伏于一个女人之下,真没出息!” 秀秀在一片议论声中逃回了楼上,偏偏小宝扑上来就问:“娘,刘叔叔刚才为什么跪你?”秀秀没好气地道:“鬼知道为什么啊!他发神经病!”如忆只是双手捂着嘴看着她控制不住地笑,秀秀终于被她呕得绷不住脸笑出来,大声招呼众人:“都来坐都来坐,大家热闹起来,开怀畅饮啊——” “为什么啊?你什么意思?”过后见了刘非,秀秀扯住他袖子追问,刘非眨眨眼一脸无辜,“什么什么意思啊?没什么意思啊,你说你在那跪着,我能就那么若无其事地从你面前打马过去吗?是吧。” “那有什么啊?你这样很出格欸,当时就让人议论纷纷的。” “哦?都议论什么了?你跟我说说,”刘非忽然有了兴趣,凑近了问,眼中调笑的意味把秀秀逼得后退一步,“有没有人说……咱俩那样,有点像夫妻对拜?” “你——去你的啦!”这人现在酷爱在没人的时候把一切正经的话题往歪里带,她知道也问不出什么来了,红着脸一甩袖子转身就走。刘非的笑声在后面追着她:“夫人慢走,我就不远送啦……” 秀秀此刻想起刘非说的话,一阵心虚,生怕乐乐揪着这事问个没完,还好乐乐的注意力并不在此,很快就转移了话题。秀秀放了心,把自己任上遇到的一些有趣事讲给她听,公主听得一会儿紧张,一会儿义愤,一会儿又开怀大笑,她神往地托着腮叹了口气:“我好羡慕你呀,可以在外面做那么多的事,不比我,天天困在宫里,就像笼中的鸟,缸里的鱼,无聊死了!” 秀秀向着外面一大片湖面一比划,“这么大的地方,还不够你玩啊?” “地方大有什么用?不过是大一点的水缸。” 秀秀沉吟一阵,忽然有点神秘地笑起来,“其实你想出宫去玩,也不是难事啊。” “啊?真的吗真的吗?”公主兴奋起来,她朝周围扫视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文必正,你有办法绕开侍卫带我偷偷出去是不是?” “哎,不是不是”秀秀连忙摆手,“我说的可是一个正大光明能一劳永逸而且太后皇上都会开心并且支持的法子。” “哦?有这样的好办法吗?你说来听听。”公主怀疑地看着她。 “这个一举多得、完美无缺的办法就是——嫁人啦!公主!哈哈哈~”秀秀见乐乐被吊足了胃口,认真求教倾听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 “啊!你逗我!你太坏了!”安乐公主明白被调侃了,不依不饶地站起来拎着裙子追着她要打。 秀秀怕乐乐的长裙子绊到她自己,离了座并没跑多远,胳膊架住她挥过来的粉拳,赶紧求饶:“哎乐乐,乐乐,是我错了,我不该笑,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吧。” 乐乐闹了一阵笑着住了手。她俩也酒足饭饱了,公主命人撤去了酒菜,宫女奉上香茗,两人对着楼外美景,慢慢饮用,十分惬意。 “公主,刚才我虽然是开玩笑,但也是实话,一别四年了,你的终身大事有着落了没?” 安乐公主不同于一般女子,谈到自己的婚事并不羞涩,反而坦然自得,“上次我偷跑出去虽然受了些苦,不过还是蛮有用的,如今母后和皇兄都答应我,婚事由我自己说了算,我才不要像其他人那样随便找个差不多的就嫁了,我自己的夫君,要挑一个自己喜欢的才行。” “哦~那现在有没有中意的人选呢?”秀秀毕竟也是个女人,谈起这些男婚女嫁儿女私情,也抑制不住自己的一颗八卦心。 “哪有那么容易?那些人一听说我是公主,或者立刻变得毕恭毕敬谨小慎微,或者满脸谄媚拼命巴结,谁知道背后又是什么样的真面目呢?”她轻吁了口气,目光变得有些幽远,“要是结识于患难,相处相知日久生情,那才是真的琴瑟和谐。” 秀秀不知道她又回忆起了四年前的往事,却联想到自己和阿非,于是笑着点头,“这话倒是很对,不过也用不着人人都去患难,茫茫人海……”说到这儿她心里忽然一动,眼睛一转目光狡黠,“事在人为啊,公主……我之前可等了将近有一个时辰,期间有没有哪个饱学之士入了你的法眼?” 安乐公主用手点指她两下,“果然是你聪明,不过……那些进士们都穿着一样的衣裳,看得人眼花,我除了认出刘非来了,其他的一个没记住。”说着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安乐公主忽然一指远处,“你瞧,那些一模一样的人现在又去游湖了。” 秀秀向湖中望去,果然见两艘超大的画舫一前一后驶在湖心,舫上影影绰绰全是蓝衫。 “好容易能来一趟,他们可真会享受啊”,秀秀笑道。 安乐公主一撇嘴,“那算什么,你要是想去游湖,咱们一会儿也去好了,不过大船太稳太慢,其实没什么意思,还是小船更好玩,就是那种……喏,你看,就是宫人侍卫用的那种,快得很!” 安乐公主指着的是原本停在岸边的五六条小艇,现在它们正比着赛一般飞快地朝着两艘大船的方向划去。秀秀微笑着凝眸远眺一阵儿,忽然皱了眉,她食指往唇边一竖,示意安乐公主噤声,侧耳仔细倾听片刻,变了脸色。 “公主,那边出事了,我得去看看!” 第3章 三 “哎——出什么事了?你说清楚啊!”安乐公主见秀秀丢下一句就转身大步下楼,追着她的背影问。 “像是有人落水!”声音已到了楼下。 “你怎么知道?”安乐公主冲着楼下喊了一声,又扒着栏杆往远处望了望,再看秀秀时她已离楼几丈开外了,公主急得跺脚,“喂!等等我呀,我也要去!” 秀秀的脚步却片刻未停,她无暇跟安乐公主解释,也等不了她,她方才望见小艇拼了命地往大船那边划,而大船已停住不动了,其中一艘上本应整齐排列划船的宫人缺了不少,船身微微晃动倾斜,像是满船的人都跑去了另一边,又隐约能听见嘈杂的呼喊声,分明是发生了险情!刻不容缓,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一探究竟! 秀秀心中焦急,只抄近路走,遇到林木、围墙之类拦路,连轻身功夫都使了出来,好在她身穿朝服,侍卫认得并未拦她。半路上居高临下望见那艘船已调转船头,她便顺着它行驶的方向,奔码头而去。到了一看,沿岸密密层层站的全是穿着蓝罗袍进士服的人,她一把扯住一个,“出什么事了!” 那是个颇为年轻的进士,惊慌失措中带着几分看到了大事的兴奋:“船……船上有人落水啊!” 果然跟自己猜测的一样!她沉声再问:“几个人?情况怎样?” “那不清楚,太远了。不过您看,那不是救人的船回来了么。”年轻进士边说边往岸边一指。 哦?是吗?秀秀站在外围,视线被遮挡,只能看见大船缓慢地驶向码头,她拨开众人挤到前头去,才见一条小艇正向岸边靠过来。艇上两个侍卫,一人摇浆停靠,另一个肩上扛着个落水者,没等船停稳,就踩着水疾步走上来。 秀秀迎上去接应,“人怎么样?” 侍卫见是一位穿着朝服的大人,不敢怠慢,一低头当是行礼,答道:“回大人,情况不大妙,我们一路控水回来,这人还是没一点反应。” “快放下来我看看!”秀秀一边吩咐着,一边帮着把溺水者从他肩上卸下来。溺水之人浑身滴着水,下身先着了地,秀秀一条胳膊揽住这人绵软无力的身子,另一只手去拂开他被水泡得散乱,贴了一脸的头发。 一看之下,如遭雷殛! 这个溺水之人,竟是刘非! 其实她在望见这边出事时心头已有阴云笼罩,方才侍卫扛着他上岸时,虽然看不到脸——事实是连上半身都垂在侍卫的背后看不到——她的心却没来由地跳得砰砰作响,不过她刻意地不愿往坏的方面去想,直到她抱住他的身体,撩开他的头发的这一瞬!一切不安,不祥的预感终于得到了证实!竟然真的是刘非! 但是怎么可能?她的师爷不会游泳,一向谨慎,怎么会在如此平稳的大船上掉到水里去?! 刘非紧紧闭着眼,头软软地垂着,脖子扭成了一个让人看了觉得难受的角度。秀秀目眦欲裂,她用力晃了他两下,“刘非,刘非!” 随着摇晃,刘非的头又向后仰去,惨白的脸全部曝在太阳下,更显刺目,口唇却是青紫色的。颤抖的手摸了上去,冰冰凉凉,毫无温度!如此声息全无的人是刘非?秀秀的心像给人剜了一刀,疼得她嘶吼起来,“刘非!醒醒!你给我醒过来!”,手上改摸为掴,一下下狠狠地拍在刘非脸上。 旁边围观的人被她突然的激动吓了一跳,都后退了半步。一个花白胡子的官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拽住了她的袖子,“包巡按,哎,包巡按,请住手吧……”秀秀茫然回头,恍惚认出他是礼部的一个侍郎,姓杨。 杨侍郎伸出两根指头,颤颤巍巍地探到刘非鼻下,又吓得马上收回来,跌脚叹息道:“刘探花虽然喝了不少酒,可是上船时看着还好好儿的呀,怎么就一不小心失足落水了呢?唉,唉!青年才俊啊!可惜了……可是事已至此,包巡按啊,你也要节哀,不要太难过了……” 秀秀瞪着他,冷笑一声:“我难过什么?他又没死!”不过这个杨侍郎不中听的话确实点醒了她,难过有什么用?赶快想办法把刘非救回来才是正事!她刚才真是急糊涂了,竟忘了自己经历过水患,懂得如何救人的! 一瞬间清醒,秀秀不敢再迟疑,她一把将刘非抄起来,低喝一声:“闪开!” 周围的人忙不迭地后退让路,秀秀四下一望,见不远处有片平坦的开阔地,疾步走过去,将刘非身体在地上放平,她跟着单膝跪在旁边,把他的头侧向一边,捏开下颌,麻利地清理了口中的秽物,又刷刷两下扯开紧裹着他的腰带和层层的衣领,然后双手交叠,在刘非胸腹处有规律地按压起来,按十几下,又俯下身捏着他鼻子口对口地度气过去。 旁观的人已被秀秀的所作所为惊得目瞪口呆!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孤男寡妇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扯衣服又……唉!真是伤风败俗成何体统啊!不过他们都是饱学之士,有涵养有城府,不至于像市井小民一样当街就嗡嗡议论,他们只有按圣贤书中教导的那样:非礼勿视,于是一个个或抽着凉气,或佯装咳嗽,低头侧身不去看秀秀与刘非,可是又偏偏抑制不住好奇心,隔三差五趁左右没人注意眼睛还要溜过去瞄一眼。 秀秀全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她已放下一切杂念,不去想前因,也不去想后果,此刻她脑中只有一件事:救活她的师爷! 一轮一轮地做下去,没有片刻停歇,如果刘非一直不醒,她就打算这样循环往复下去,直到地老天荒!刘非!你最好给我乖乖地醒过来,否则就是追到阎王殿,我也绝不放过你! 或许听到了她心里发狠,刘非喉咙里终于响了一声,紧接着皱着眉痛苦地咳嗽起来。周围偷看的人立刻发现了这个新情况,惊喜地叫道:“醒了醒了!还真醒了哎!”。秀秀大喜,拽起他去拍他的后背,“刘非,刘非,睁睁眼啊!” 刘非被她抱着咳了一阵后真就慢慢地张开了狭长的凤目,他涣散的眼神扫过秀秀,脸上肉皮抽动似乎笑了一下,但紧接着白眼一翻,又晕过去了。哎!这是怎么回事!秀秀一急,又要放下他接着来,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好了,不用啦,这个人活啦!”秀秀一回头,见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者见秀秀眼神疑惑,笑着冲她拱拱手,“老朽是太医院的太医,鄙姓张,这位姓李,”他伸手介绍了旁边另一位身材颀长的中年人,那个中年太医也向秀秀弯了弯腰,秀秀点头算是回礼,接着听张太医往下说,“老朽等是奉安乐公主之命前来救人,没想到大人也懂这起死回生之术,已先行将人救活,实在令人佩服。” 秀秀又看了看胳膊里的人,“可是,他又昏过去了。” “哦,人闭气太久,昏迷不醒也是难免,大人请看,他现在呼吸无碍,脸上也有些血色了,这条小命就算是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了。大人不必心焦,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说着他挥挥手,命令跟随的宫人们将刘非抬去医治。 真的……没事了吗?老太医沉稳可靠的样子终于让秀秀提在胸口的一口长长地吁了出来。劲一松,身体忽然软得支撑不住,她喘着气瘫坐在地上,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她刚刚差一点就失去了他吧?那个一直以来用心地教导她,不计得失地帮助她,豁出性命来护着她的人,如果再晚一点才被捞上来,或自己到的迟了一点,是不是一切都将无法挽回?要是这个人真的从此在天地间消失,再听不见他的声音,见不到他的笑容,那,她该怎么办?阿非被人七手八脚地抬走了,她知道应该立刻跟过去,可是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连从地上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刚才围着他们的人群渐渐开始散开,有人看着秀秀的样子觉得怜悯,然而男女有别,也只能犹犹豫豫地从她身边经过,不敢去搀扶。安乐公主其实也早到了,但这边全是外官,跟着的嬷嬷死拦着她不许过来,她远远看见溺水的人被抬走了,秀秀却坐在地上不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焦急,手拢在嘴边大声地喊道:“文必正!文必正!你怎么了?” 这喊声终于触动了一个人,他叹了一声,走到秀秀跟前,袖子向上一翻遮住手掌,弯腰往她面前一递,“文夫人,请起。” 秀秀顺着这只手向上看去,哦,这是真正的国子监祭酒,文必正同科的探花黄克明了。 “多谢”,她低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 —————————————— 一处雕梁画柱的楼阁内,皇帝正按着太阳穴听几个的礼部官员和同在一船的几名进士汇报讲述当时的情况,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无非是一甲的三人都被敬了很多酒,而刘非不知道怎么就不胜酒力失足落了水,当时船上诸学子又怎么把酒吟诗,如何热闹竟没能立时发现,然后就是负责的官员诚惶诚恐地懊悔未能尽职将今日之盛事办得周全圆满,以及事出意外来不及反应的无奈与无辜。 皇帝本来是乘兴而来,没想到中途却出了这样的事,心烦得很,耐着性子听他们说完,抬眼瞄了一下站在旁边始终未发一言的包秀秀,“包爱卿……” 秀秀大步跨出列,拱手沉声道:“皇上,刘非酒量颇深,这点时间里还不至于让他喝得酩酊大醉,况且他心思缜密……” “好啦……”皇帝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吩咐其他臣子都退下,只留下她一人,才又接着道:“包爱卿,你的意思朕明白,但船上的都是栋梁之臣,不好妄加猜疑……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尽快把刘非医治好,他如果清醒过来,也就真相大白了。”说完又传太医进来询问,太医只说刘非现在情况平稳,但何时能苏醒过来还很难说。皇帝点点头,吩咐务必尽心医治,又问秀秀:“你看是把刘非交给太医院照料还是让他回原住处休养好?” “两样都不好啊”,说话的是安乐公主,她刚才已经在外面偷听半天了,现在见其他大臣都走光了,屋里只剩下皇帝跟秀秀,从门口转了进来,“皇兄,刘非还没醒过来,怎么好搬来搬去的呢?我看不如就让他在这里医治,包秀秀也搬进来,我也可以暂时住下,帮忙照顾,你说好不好?”她问的虽然是皇帝,可是却亲亲热热地挽住了秀秀的胳膊,对着她目光流转,笑语盈盈。 皇帝皱着眉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已经够乱的了,你别又胡闹了行不行?” 安乐公主不服气地梗梗脖子,“我哪里胡闹了啦?刘非现在是不宜挪动啊。我知道你又要说不合规矩,可是刘非包秀秀他们又不是别人啊,在留芳县我跟他们朝夕相处的可不是一天两天,现在就算我这个旧朋友尽尽地主之谊不行吗?” “你还说!就你那私自出宫沦落江湖的丢人事非得嚷嚷得天下皆知是不是?”皇帝有点气急败坏。 “我怎么丢人啦?好!就算是我丢人那也是被皇兄你逼的,要不是你……” “哎哎,公主……”秀秀眼看着兄妹俩当着她跟太医的面就要吵起来,太医已经眼观鼻鼻观心地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了,赶紧岔开话题打圆场,“皇上,刚才太医既然说刘非只需按方服药就可以,那臣想带他回去。” “如此甚好!”皇帝立马拍板,得意地笑着瞥了公主一眼:哼!还是我包爱卿懂事,听话。公主冲他伸舌头做了个鬼脸示威:我可是瞧着文……秀秀的面子不跟你计较! 第4章 四 刘非被皇帝吩咐听差的宫人选了最平稳的马车送回来时,阖府皆惊,怎么他们的师爷早上神采奕奕风风光光地出了门,回来却是奄奄一息不省人事地被人抬进来的? 如忆对着躺在床上怎么叫都唤不醒刘非,早哭得梨花带雨。小宝见她哭了,也吓得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已经没了爹,实在承受不起再失去这个比亲爹还要亲的刘叔叔了。他抱住秀秀的腰,挂着泪珠的小脸向上仰着,“娘,刘叔叔怎么了?他会不会……”死字及时地咽了回去,童言无忌,可是遇到刘非的事情,小宝好像忽然间长大了一样的用了心,他换了句:“还会不会醒?” 在这样凄凄惨惨的气氛中,秀秀努力憋住了眼泪,她搂住儿子,“当然,你刘叔叔一定会醒的!”语气坚定,是安慰小宝如忆,也是鼓励自己和刘非。 入了夜,一家人都没有睡意,在刘非床榻边守着,连小宝也不肯去睡,但他毕竟还小,慢慢地就缩在椅子里睡迷糊了,秀秀叫如忆抱着他回房去,由自己继续看护。 到了后半夜,刘非的脸慢慢红起来,喘气也呼呼带响,秀秀往他脑门上探了探,果然是发起了烧。这倒在太医意料中,也早做了准备,因此秀秀并没慌乱,将带回来的药让小四煎了,两个人一个在后面抱着刘非坐起,一个人拿了小勺,一点一点把药汤从刘非牙缝间灌进去。昏迷的人不懂配合,灌药极其艰难,稍微喂多了点,不是流出来就是会引起呛咳,秀秀堪称是用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最大的耐心,一碗药从温热到冰凉,才算全部喂了进去。接着就是不断地更换搭在刘非额头上的毛巾。到了公鸡报晓的时候,刘非手心里潮潮地出了点汗,呼吸也平缓了下来,秀秀才放了心,靠在床边瞌睡片刻,天已亮了。 早饭后太医又来看诊,接着又不断有刘非的同科友人前来探病。秀秀想了想,吩咐除了太医和巡按府自己人之外的其他人一律不准放进院子,她自己出了前厅一一答谢挡了驾。就这样进进出出里里外外地照顾着忙碌了半天,到了午后,又有一个内官来传旨让她进宫。 难道又是乐乐要见她?她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乐乐是任性,但刘非还没醒,家里需要人,她不会因为不相干的事叫自己□□分心。那如果是皇上,召她又是为了什么事呢?她习惯性地叫了声师爷,一扭头,身边空空的,瞬间的茫然中忽然意识到这次没有刘非为她出谋划策了,心里不禁一阵酸楚,接着又给自己鼓劲,师爷倒下了,需要她把这一切独立支撑起来。 秀秀临走前又去了刘非的房间,她站在床前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在心里跟他告别:我去啦,放心,一定不会令你失望的!要转身时却又弯下腰,在他的手上重重一握,用了最轻松的语气,“快起来吧,没有你,我一个人可做不来哦。” 进了重重深宫,果然是皇帝要见她,这次皇帝与她谈的,倒是昨日刘非料到的那些。这个案子秀秀亲自经手,情况烂熟于胸,又有刘非提前给她做过功课,因此回答皇帝的问话条理分明对答如流。 皇帝听了她的意见后满意地点头而笑,又是赞许又是感慨,说秀秀一行在返京的路途中顺便也能查出如此大案,堪称是不可多得的能臣了,若朝中官员人人如此,朕岂不就高枕无忧了?待此案办结后,一定重重有赏!说完又命赐坐看茶。 秀秀忙道:“臣食朝廷俸禄,理应尽忠职守为君分忧,不敢求什么赏赐,不过……”她偷偷瞅了一眼龙颜,又低头道:“这次还多亏了刘非心细,是他发现往年容易河水泛滥的地界,今年收割后留下的秸秆粗壮结实,是丰收的迹象,因此推断出有官员谎报了灾情。若说是有功劳,倒该归功于他。” “刘非……”皇帝若有所思地念叨了一下他的名字,“确实是个人才……哎,对了,他人现在怎么样了?” 秀秀神色黯然,“皇上,刘非还没有醒。” “哦,无妨”,皇帝摆摆手,站起身走过来,“太医回来跟朕禀报,刘非脉息没有凶险之相,苏醒只是早晚的事,爱卿你也不必太忧虑了。”他见秀秀因他的走近又站起来了,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坐下。不知为什么,秀秀在他心里始终与其他臣子不同,如今又立新功,他是越看越爱,有心亲近,不愿她跟自己拘礼。 秀秀听了小皇帝的话倒觉得心中轻松了不少:太医为安慰她有可能把病症往轻里说,但汇报给皇帝的却一定是实情。此刻她看着皇帝低着头背着手在殿里踱来踱去,不时地瞄她一眼,却有点欲说还休的样,心里纳闷,哎皇帝你有话快说,没事我告退了啊。可这也只是想想,实际她哪敢放肆? 皇帝再次从她面前走过去,终于打定主意一样立住脚回了头,微笑道:“刘非……朕好像记得他年近四十了吧?还没成家是不是?” 秀秀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突然问起了刘非的私事,迟疑了一下,也只得答道:“是……” “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嘛,这个刘非辜负多年大好春光,一定是想等功成名就后再娶一名门闺秀,呵呵,看来他眼光高得很呐”,皇帝推测着这位新科探花的心思,揶揄的语气带着欣赏,他看着秀秀笑道:“既然你说刘非功劳不小,那么朕就先赏他……呃,一门好姻缘,让他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双喜临门!包爱卿,你看如何呀?” 秀秀本意是在皇帝面前举荐刘非,没料到皇帝却先提到了刘非的婚事,秀秀心里有些乱,想了想,赔着笑推托,“皇上有此好意,怎么不等刘非醒了后亲自跟他说,反而来问为臣一个外人的意见呢?” “欸——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刘非父母早亡,唯一的哥哥现在又不在京中,你既是他的主官,为他的婚事做主,也是合情合理的嘛!这样,等他一醒,你就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也可以抚慰他落水所受惊吓了。” 皇帝兴冲冲地,并非是商量的口吻,而是有“我意已决”,非要秀秀答应下来的意思。秀秀心里钝钝地疼着,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前些日放榜时小四说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围上来问刘非的情况,其中不乏达官贵族,现在想起来,应该是朝中哪位高官看中刘非才华人品,求皇上做主赐婚吧?自己与刘非的事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若公之于众,难料结果如何,现在皇帝有意让他与朝中重臣联姻,对刘非的未来必有所助益……一难一易,一劣一优,该怎么选?答案似乎很简单……秀秀咬咬牙,只要刘非愿意,她可以让贤! “不知皇上说的,是哪家的千金?” 皇帝见秀秀松了口,很高兴,叫随侍的太监搬了张椅子搁在离秀秀不远的对面,舒舒服服往里一坐,“这个包卿放心,你是朕左膀右臂,刘非心气又那么高,朕想……必得许给他一位金枝玉叶,才算称心如意。” 金枝玉叶?难道是…… “安乐公主?!”秀秀语气里充满着震惊。 宫中未嫁的公主,就这么一位了,不是她又会是谁? “嗯……如何?包卿,朕没有亏待你和刘非吧?”皇帝盯着秀秀笑,缓缓道:“朕这位御妹娇俏活泼,聪明过人,虽然……刁蛮了一点,但其实并不娇气,会是位好妻子……刘非出身于你的门下,他若做了驸马,那你和朕也跟亲戚差不多了,所以,这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啊,包卿。” 两全其美?秀秀心中苦笑,简直可以称作三全其美了,还有一美,便是乐乐。昨天乐乐话中几次提到刘非,又说希望与一位相识于微时不看重她公主身份的人结为连理,现在想想,明明是属意于他了,只怪自己当时迟钝,没过脑子。乐乐脾气像她,却比她年轻漂亮,又身份尊贵,称得上是个良配,可是,为什么她偏偏是个公主呢? 本朝规矩,驸马只享富贵,却不许为官,刘非若娶了公主,他多年的苦读,一腔的抱负,还有自己长久以来的期许,岂不是全部化为泡影?刘非的过人才华,岂不是白白浪费?皇帝呀,这就是你所谓的赏赐?你到底在想什么? “圣心难测啊……”,秀秀脑中忽然冒出刘非醉酒后的一句,她懼然抬首,愣怔地望向面前这位少年天子,皇帝嘴角噙笑,直视着她的双眼,一派天下尽在掌握的从容。 刘非为什么从第一降到第三,似乎忽然能解释得通了,原来皇帝是早有安排!若招了状元郎做驸马,难免会有人议论皇家因私废公,埋没人才,可若只是第三名,便没那么惹人注目,说不定还会有人以为刘非中的这个探花,是沾了公主的光…… 这对刘非,不仅是损害,还是一种侮辱!秀秀差点从座位上蹦起来,但她忍住了。“我说你遇事儿冷静点!”脑子里是师爷的声音。 其实她已经够冷静够理智了,刘非高中后无论留京或是外放,两人势必再难厮守,刘非藏在心里的忧虑与抗拒她怎会不知?然而男儿理应志在四方,不该被儿女私情所牵绊,她已暗渡陈仓,一个刘非必须答应的条件捏在手里,足以说服他接受成亲后聚少离多的生活。就是刚才她以为刘非的锦绣前程需要她做出牺牲时,她也在琢磨怎么用自己的坚决去逼刘非退让。可是,她怎能逼刘非一退再退?她怎能逼他卸下一身傲骨,去做皇家豢养的宠物?他又怎么可能答应?他一定会…… 抗旨! 这两个字一在脑中浮现,秀秀的冷汗都下来了。刘非是不能抗旨的,不管是因为什么,他并未做到皇帝说的“三元及第”,旧罪是否追究,全在天子一念之间,这个生死关头,他怎可再触怒龙颜?可是以刘非的性子,他会为保命而妥协吗?答案显而易见!那么,与其让他来面对这个选择,罪上加罪,不如……秀秀忽然庆幸皇帝是先来问她的。 皇帝看着她思量半天后一脸沉静地郑重站起身,手不自觉地捏住了椅子扶手,看着竟似比秀秀还要紧张。他咧了咧僵住了笑的嘴角,“包卿……谢恩吧……” 秀秀一撩衣袍,按他说的,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皇上恕罪,臣……不能替刘非接旨!” 第5章 五 空气凝固住了,偏殿内外十几个侍候的太监、侍卫忽然变成了木雕泥塑,连呼吸声都消失了,皇帝、秀秀一坐一跪,僵在原地,殿内唯一还动着的,就是香炉里袅袅升腾的白烟。最后还是皇帝先松动下来,他往椅背上一靠,叹了口气,“朕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因为……”秀秀急切之间想不出完美的托词。 她若早猜到皇帝的想法就好啦,一开始就说刘非已有未婚妻岂不简单?不过也未必能过关,既未成婚,谁又能跟公主抢丈夫?那就说他身患隐疾?也不行,太医刚给他看过病,是真是假一问就露馅。要不说刘非身体不好,公主嫁他怕耽误了终身□□?唉,更不对了,刘非行是不行她没理由知道啊! 皇帝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像是要透过她的眼睛去探寻她的内心。秀秀在对上那目光时,忽然间放弃了绞尽脑汁去寻找借口。唉,其实回忆起来,小皇帝对她还是很不错的,饶恕了她的滔天大罪,力排众议任她为本朝唯一的女官,几年间对她的种种大胆,无意间的不周从不计较,格外宽容……于公于私,她都绝不该去欺骗他。 下定决心破釜沉舟,倒没了局促的感觉,她垂了眸,向上拱手,“因为臣与刘非已约定了婚姻,臣不愿他毁约另娶。” “你!你果然承认了!”皇帝一掌拍在椅子上,他本来想拍桌子表达内心的震惊,不过面前没有桌案,他只拍到了扶手,没产生震撼的音效,反而把手砸得生疼,但他顾不了这些,一推椅子猛地站起,疾步走近,手要戳到秀秀脑门上去,“包秀秀,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昨天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刘非……你知不知道今天一早朕收了多少参你的奏本?说你与下属私通,败坏伦理纲常,朕还替你辩护,说你只是救人心切,没想到你竟然真的……你竟然认了!你怎么敢认!你好大胆!好不知羞!” 救人时她没想那么多,或者说,换一个人她也未必忍心见死不救,但她承认对刘非确实有私心,因此皇帝的斥责再重,再令她难堪,她也只能是咬了牙,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听着。 皇帝看着她窘得面红耳赤,话头一转改骂刘非,“还有那个刘非,朕真是看错了他,连主母、主官,他都敢染指!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皇上!”秀秀终于忍不住申辩,“刘非与臣是两情相悦,他是守礼君子,对臣……并没越矩,他说要明媒正娶,不做苟且之事。” 哦?这么说他们两个之间还是清白的?发乎情止乎礼,倒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皇帝心里舒服点了,声音有所缓和,但仍对秀秀的说法嗤之以鼻,“明媒正娶?你们想得好天真!你是什么身份?哦对,当年下的圣旨是错封了孟如忆,但天下谁不知道你是文必正的遗孀?命妇改嫁,开什么玩笑?你又是朝廷官员,本应为万民表率,如果德行有亏,如何立足?这个巡按,你还当得下去么?” 秀秀为官一向不徇私情,不知多少人当面笑脸相迎,背后怀恨忌惮,只要她不再是铁板一块,立刻就会有人来落井下石,推倒危墙。今早的奏本篇篇都是守经卫道者的义正辞严,当他看不出隐在后面幸灾乐祸的嘴脸?包秀秀毕竟是个女人,女人嘛最容易被情爱迷昏了头看不清现实,还是需要他来提点提点。皇帝继续晓之以理:“刘非不是毛头小伙子啦,这些他不明白吗?他要真为你好,就该干好自己的事,离你远一点,而不是异想天开地做这种美梦!” 秀秀弯腰顿首,“皇上,您要是觉得臣丢了朝廷脸面,不配为官,那臣愿意辞去官职,今后隐姓埋名,追随于他……刘非的学识皇上亲自考过,比谁都清楚明白,明珠不该蒙尘,还望皇上善用。” 皇帝被一句“辞官”深深地刺激到了。他喜欢包秀秀,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她是他臣子的妻子,又是他欣赏的得力干将,他只想和她长长久久地做一对纯粹的君臣知己。可是她刚才句句不离刘非不算,竟然为了这个人要放弃一切,还要辞官,弃他而去!他的胸口被一种酸酸涩涩的怒气填满了。他原本没打算遗珠弃璧,他只是在文章中觉察到刘非的傲气,有意要磨一磨他的性子,让他今后踏实为官,才把他降为第三。可是现在,他却想把他打发得远远的,最好让他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包秀秀。虽有些可惜,但他大明人才济济,难道非他刘非一个不可? 秀秀依然跪伏于地,低着头看不到眼睛,每个以这样臣服的姿态跪在他面前的人,都会透出一种身心交由他裁处的紧张与恐惧,而包秀秀,皇帝却从她纹风不动的脊背看出倔强坚持的意思来。要与朕拔河吗?他冷哼一声,归了座。 “包秀秀,这事儿没得商量,朕命你回去跟刘非说个清清楚楚,一刀两断!他有他的去处,你……不许辞官。” 啊?这么说刘非还得去当驸马!秀秀急了。皇帝语气缓缓的,听不出喜怒,正是帝王的威严,他微微屈了眼,目光冷峻,发出不容置辩的警告。再开口,她就是自寻绝路!可是她也没有退路,她若退,就等于是把背后的刘非推上前沿!她咬了咬唇,再拜。 “皇上,刘非对我情深意重,我不能辜负了他……臣斗胆,求皇上成全。” “你!住口——”皇帝浑身血液都沸了,直涌到头上去,他是欣赏她的敢做敢为,不代表容忍她把这些用在自己身上,挑战他的权威!再俊美的野马,若不能驯服,留之何用?他眼中射出凌厉的光,字句似要被牙齿咬碎,“包秀秀,你敢抗旨?!你以为朕真的舍不得……” “杀你”二字还没出口,皇帝的贴身太监权明赶紧颠颠地捧着盏茶递到他面前,“皇上息怒,您别气坏了自个儿,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喝什么茶!皇帝正在气头上无处发泄,照着眼前的茶盏狠狠挥手一抡。茶杯砸在秀秀面前的地板上,立时粉身碎骨,碎片四迸。秀秀手掌撑着地,一闭眼,一动没动。 她不敢躲,刚才她鼓足勇气最后一次求皇帝垂怜,失败了,皇上在那一瞬间起的杀意她一个练武的人怎会感受不到?她不知道哪个无意间的动作会再次激怒他,那就真的万劫不复。 一片碎片擦着她的左腮至耳垂飞过,没感觉多疼,两秒后,鲜血淌了下来。 皇帝被滴在地上的点点殷红吓了一跳,他不是有心伤她,而且他惊讶又无奈地发现,自己还真的舍不得让她血溅五步,就只这一点血,已让他心惊肉跳了。怜惜回来了,怒气跑光了,唉,开始他还想封赏她着,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他有点后悔,但他是皇帝,高高在上……他瞟了一眼旁边的权明。 贴身的太监立刻会意,尖着嗓子厉声道:“包巡按!你还不知罪吗?你看你把皇上气得!” 秀秀连忙叩首,“臣,有罪。” “嗯!” 过了没一会儿,皇帝明黄色的袍角和龙靴出现在她视线中,声音从上方飘下来,“包秀秀,那你就跪在这儿反省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见朕!” 说完,皇帝一甩袖子,抬脚大步走出去了。权明渗在后头,弯了腰小声地对她交代:“包巡按,您这回可别再犯糊涂啦,您得认真地想想,好好儿地想想!” “多谢公公。” “欸……”权明摇摇头,小碎步跑着去追皇帝了。 所有人随着皇帝鱼贯而出后,秀秀才直起身,摸摸脖子苦笑了一下,欸~还好,头还在。 可是这脑袋是真的保住了还是暂且寄存还很难说。皇帝金口一开,只给她留了一条路走,是她不愿去选也不能去选的一条,她该怎么办?安乐公主她无颜去求,刘非还躺着病榻之上,无力绸缪。她被困在这重重深宫,孤立无援,无计可施。 或许只能寄希望于皇帝心软开恩,怜悯成全了,可是一边是手足兄妹,另一边只是万千臣子中普普通通的一员,有可能吗? 秀秀未正进的宫,一直跪到太阳坠下西宫墙。有负责洒扫的宫人来收拾屋子关闭宫门,一探头看见秀秀,又忙不迭地收脚退出去了,在外面跟守着门的两个侍卫嘀咕一阵,不再进来。 渐渐的,殿内的雕梁画栋,桌椅陈设都模糊了轮廓,再接着,慢慢跟无边的黑暗融为一体。这个时候,各宫各院应该都点起了璀璨的宫灯,只有这个院子像被人遗漏了,一丝光亮都没有,秀秀眼睛睁得再大,眼前也只是漆黑一片。她索性闭上了眼,然而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替被迫休息了的眼睛站岗。 过了子夜,才有月亮升起来,映照出随风摇曳的树影,状如鬼爪,在惨白的窗纸上一抓一抓。一片寂静之中,忽然有野猫瘆人地叫了起来,像小孩哭着,逐渐远去了,屋子角落里偶尔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同样令人毛骨悚然。 炉里的香灰早已冷透了,夜风从一直敞开着的大门灌入,寒意侵体。膝盖跪得疼痛难忍,秀秀双手撑了地,身子微微颤抖。 其实原来守着门的两个侍卫早不知什么时候撤走了,秀秀这时如果起来休息,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可是皇帝白天坐过的椅子还在她面前,像他的一个化身,俯视着她,等着她妥协认输。于是她就在这不存在的注视下,咬牙苦撑。她怕她只要在无人处退了一点,内心防线就会溃不成军,而她包秀秀,不能输! 就这样捱过了漫漫长夜,早上,外面有人走动和打扫院子的声音,不过没有人进来查看。日上三竿后,秀秀估摸着早朝已散,心里有些忐忑,要是皇帝再来问她,她依旧给不了他想听的答案,那么结果会如何? 然而皇帝并没有来,甚至整整一天,都没派一个人来问问她反省得怎样了。门外空空的,昨夜撤走的那两个看着她侍卫也再未出现,连做事的宫人,都很少在外行走,这让秀秀有种错觉,好像皇帝和其他人已把她还呆在这冷冷清清的偏殿里的事给忘掉了。 她就这样又迎来了紫禁城里的第二个夜。 秀秀两个晚上没合眼休息了,一天多来断水断食,就算她体魄再好,也难以支撑。膝盖碎了一样的疼,两腿从麻到胀到渐渐不像是她自己的,再加上四周紧裹的黑暗带来的窒息感,让每分每秒都变得极其难熬。到了溃败边缘的秀秀忽然醒悟,皇帝并不是忘了她,他要的就是这样,逼她忍受不下去了自己主动走出去低头认输,否则,就得在这里一直跪到死! 死她不怕啊,她是宁死也不愿出卖刘非的,可是她没料到过,自己会是这样一个窝囊的死法。皇上啊,你就不能给我个痛快吗?师爷,我撑不住了,你快想法子救我……遇到困难时,她总忍不住在心里唤他,可是她的师爷还没醒,也不知道何时才能醒过来,或许等他醒来时,自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难道她与他就要这样永远地阴阳相隔了吗?甚至没有机会再见上一面,好好地告个别? 阿非……她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眼泪不住地掉出眼眶,洇湿了地面。 秀秀哭得伤心,没注意到外面一片细碎的裙袂声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微光摇晃,一只灯笼从门口伸进来,高高挑起,向四下里照。 “有,有人在吗?……文必正?……” 娇怯的女音有点发虚,是乍着胆子在询问。 秀秀撑起身子回头,灯笼没照亮她这里,却让她把挑着它的人的清秀面容看得清清楚楚。 她忙用袖子把脸上的泪水抹了,“公主?!” 第6章 六 “哎呀,真是你呀,你真的在这儿啊!” 安乐公主顺着秀秀的声音才搜寻到她的身影,叫了一声,轻快地跳进门槛,冲着她这边快步过来。宽大的衣袖裙摆灌了风,飘飘荡荡,像一只翩翩的彩蝶。 “哎你小心地下有茶杯碎片啊,别扎了脚。”秀秀见她走得急,也不细照着脚下,赶紧出言提醒,鼻音很重,她掏出手帕擤了一把。 “哦,哦”她这才注意到,脚下躲着它们,又皱眉抱怨:“这里当值的太监也太懒了吧,都不打扫干净哎!”说着她到了秀秀身边,又叫:“还有你啊包秀秀,你怎么大半夜的一个人在这鬼地方呆着?还跪着?是谁让你跪的?是皇兄吗?你怎么了,惹着他啦?”她一边一连串地问着,一边把灯笼提杆往旁边宫女的手里一塞,伸手去拽地上的秀秀,“快起来!”又吩咐宫女快点灯,说这里黑咕隆咚地吓死人。 她们提灯进来时已惊动了看院子的宫人,这时赶紧依言点亮了屋里所有的蜡烛,殿内瞬间辉煌起来。安乐公主忽然看见了秀秀脸上的伤口和血迹,再次惊叫起来:“呀!你的脸!怎么弄的!” 秀秀压住安乐公主伸过来搀扶的手,没有动——她一时间也动不了。 “是皇上让我在这儿反省的,我……我有错。” “什么错啊!不管什么错也先起来说话。”公主坚持要扶起秀秀,却发现她的腿根本动不了,于是招呼跟着的宫女跟她一起一左一右地把秀秀架起来,坐到椅子上。 秀秀咧着嘴,嘶嘶地抽着气,把自己几乎失去了知觉的腿慢慢掰直。安乐公主蹲在她腿边,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疼地伸出手去摸她的膝盖。 “噢——” 刚揉了一下,秀秀就是一声惨叫。公主吓得立刻缩手,小心翼翼地问:“很疼吗?” 秀秀见吓着了她,赶忙用假笑赶走了痛苦的表情,“嘿嘿,没有,一点点,一点点啦。” 乐乐何尝不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站起来嘟了嘴,“那你究竟在这跪了多久啦?” 秀秀想了想,“一天而已。” “一天?还而已!”安乐公主又嚷起来,“你知不知道,跪久了会死人的哎!” 唉——秀秀心中感慨,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啊,臣要是不死,臣的一大家子人怎么办?小宝、刘非、如忆……上下十来口子呢,不能被她连累。 “你到底犯了什么大罪,皇兄要这样折磨你?他难道不知道,士可杀不可辱!” “对啊!”秀秀赞同地点头附和,然后话锋一转,“那不过呢,还是别杀我的好,我还没活够呢,呵呵……” “你还笑得出来!”安乐公主一跺脚,继续为秀秀不平,“不行,皇兄太过分了!我找他理论去!不对!我找母后告状去!”说着就风风火火地转身。 秀秀赶紧往前一欠身拽住她,“哎——公主,你别去,都是我的错。” 安乐公主忽然呜地一声哭出来,折转身从侧面抱住了秀秀,大泪小泪地往她头上掉。 秀秀拍拍她的手,“怎么啦?别哭啊,唉——”娇娇柔柔的女孩在她面前哭起来时,让人心里涌起了怜惜和想要保护的欲望——大概是她男人扮久了的缘故。 乐乐抽抽搭搭:“文必正,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好?这么善良?你都这样了,还在为别人着想……”呜呜,这让她还怎么看得上别的男人? 秀秀僵住,放开乐乐的手慢慢垂了下去,她苦笑了一下,“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好,这次……我也没善良,真的是我的错……” “那说了半天,你到底犯了什么错嘛?” 秀秀沉默了一会儿,虽然觉得无颜开口,可是事情终归还是得面对,“乐乐,我对不起你。我……拆散了你的姻缘……” “啊?——”公主傻了,“什么我的姻缘?我跟谁的姻缘?” “你跟刘非啊!你不是喜欢他吗?皇上要下旨为你们赐婚,是我……没同意”。秀秀看着安乐公主吃惊的样子,更加愧疚,“乐乐,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一定恨我吧。可是……读书人多年寒窗,为的就是一朝金榜题名,入仕朝廷成就一番事业。刘非如果不能施展抱负,一生都会郁郁寡欢的,那你们也不会幸福啊。公主,要是你真的喜欢他,能不能……”秀秀想说,放过他,可是又觉得残忍,难道就因为她是公主,就该放过自己的幸福?她说不下去了。 “呵呵……呵呵……真荒谬啊!”安乐公主干笑了两声。 “是啊,真荒谬……”秀秀喃喃自语,是谁定下了那么多条条框框,妨碍着天下女子去追求她们想要的生活?像乐乐这样的天之骄女,竟然也不能幸免,而她自己也陷在这些规矩里,成为去伤害这个年轻女孩的一个,她自责又矛盾地咬着唇,“乐乐,你怪我是应该的……” “我是说你的话很荒谬啦!谁说我喜欢刘非,要嫁给他的?” 啊?秀秀一呆,难道不是吗?昨天游园,乐乐几次提起刘非,确实有欣赏的意思啊,后来还说要留他住在园里治病,难道不是因为喜欢他?可是她一向心直口快,不可能骗我,她也没必要骗我。秀秀心里疑惑不定,“那你,昨天……” 安乐公主往另一张椅子上一坐,双臂交叉在胸前一抱,冲她翻了个白眼,“拜托,我昨天哪句话引起你的误会啦?刘非是什么宝贝吗?你把他想得人见人爱的,我看呀,也只有你自己稀罕!” 秀秀窘起来,“你又都知道啦?是谁告诉你了吗?” “哼!像我这样冰雪聪明的人,还用别人告诉吗?我什么看不出来!” 其实当年她就觉得刘非对秀秀和对自己的态度都不大对劲,但那时她以为秀秀是男人,没多想过。但经过这几天的事,她还有什么猜不透的? “所以呢,我喜欢刘非?没有的事,要他做驸马?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母后和皇兄答应我的婚事自己做主,我都没听说的事,一定就是子虚乌有的!这回,你听清了没?放心了没?” “哦……”悬了一天多的心终于放下了,秀秀充满感激地,真心诚意地说了一句:“多谢公主”——虽然她还有很多事想不明白,比如,如果没有招驸马这回事,皇帝为什么要骗她?既然自己的反对并没有影响到公主的幸福,皇帝为什么对她动了雷霆之怒? 安乐公主叹了口气,把宫人刚才斟来的热茶递给秀秀喝,秀秀没跟她客气,捧过来小口啜饮。她的嘴唇已干得起了皮,说话都感觉舌头拉不开拴。公主又用水洇湿了手帕,一手轻轻托着她的下颌,擦拭她脸上干掉了的血迹。秀秀仰着脸看着她,忽然问:“公主,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皇兄让我来的。” “哦……那皇上,有没有说什么?”秀秀小心翼翼地探问。 安乐公主眼睛一转,笑道:“他让我告诉你,要是刘非不做驸马,你就得入宫为妃,两条路,你自己选一个。” “什么!”秀秀惊得茶杯差点掉下去。皇帝还说刘非要娶她是异想天开,他自己这更是荒谬绝伦吧!救个刘非还要把自己搭进去?不行,她是宁死也不会从的! 秀秀心乱如麻地愣了半天,忽然发现安乐公主在旁边捂着嘴笑得都喘不上气来了,才反应过来公主是在捉弄她。 她抚了抚胸口,无奈地埋怨:“公主,这种事儿可不能拿来开玩笑啊!” 都说君无戏言,可她遇上的这兄妹俩,说话怎么一个赛着一个的随心所欲? 公主笑着玩够了,才跟她说了实话,“皇兄就告诉我你可能在这里,让我来看看,其他什么都没说。” “啊?什么都没说哦,那我该怎么办呦?” 秀秀琢磨不透皇帝的意思,托着脑袋犯了愁,安乐公主却把她皇兄的心思猜明白了。她这位兄长一整天魂不守舍长吁短叹的,就是因为昨天跟秀秀闹僵了置了气。他后悔罚了秀秀,却没台阶可下,这才含含糊糊地支使她过来当和事佬收拾善后,既然是让她来而不是别人,那就一定猜到她会怎么做。 安乐公主一笑,满不在乎地说:“有什么怎么办的,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喽,比如说天黑了肚子饿,那就回家吃饭休息~包秀秀,我没想到你这么死心眼儿,我来的时候里里外外的大门都敞开着,你却在这儿困了一天一夜。” 秀秀不敢置信地问:“你是说,我可以走了吗?”不过虽没有皇帝的首肯,却有了公主为她“撑腰”,她思归的心立刻蠢蠢欲动起来。 “你不信啊?”安乐公主索性叫看门的宫人来问,她笑眯眯地盯着他说:“哎,本公主现在要带包巡按离开,你不会反对吧?” 太监头都不敢抬,垂手回话:“奴才不敢。万岁昨晚就已派人传过口谕,包巡按奉旨在宫中办事,她办完了要出宫的话,无论何时,任何人不得阻拦。” 秀秀目瞪口呆,合着她这一天的罪是白受的? 秀秀膝盖淤伤不轻,行动不便,安乐公主便命人用自己的车驾送她回去,于是又把会馆居住的宾客惊动一番,巡按家主仆两人全是被皇家车辆送回来的,这是多大的荣宠?然而也没人敢过分羡慕,毕竟两人一个是躺着回来的,另一个又瘸了腿。羡慕人家那份荣耀,也得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命来承受。 秀秀扶着人走进院子时,如忆正托着个空药碗从刘非房间出来。 “如忆”,她招呼了一声。 如忆抬头看见她,神情一松,长长地吁了口气,“秀秀,你总算是回来了啊。” 话音刚落,房门被人从里面一下推开,小宝从屋里探出脑袋来,“二娘你说什么?是我娘回来了吗?” 如忆笑着闪开了身子,“你看。” “大哥大——” 小宝看到秀秀,欢呼一声,飞奔着向她怀里扑过去,“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秀秀膝盖有伤,哪禁得起小宝这么大一个“人弹”的弹射?哎哟一声向后跌坐到地上,腰、臀、膝盖,无处不疼。可是这一天来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儿子了,此刻连身上的疼都成了死里逃生的喜悦和庆幸。她一把搂住小宝,“想娘了是不是?” “嗯”小宝也没起来,赖在秀秀怀里,“我一直在等你,一边等,一边跟二娘一起照顾刘叔叔”。 “好孩子!”秀秀捧着他的小脑瓜亲了一大口。 “哎哟~这可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哦,巡按大人跟大公子见面坐在地上就聊起来了。”如忆笑着打趣,把托盘递给小四端走,牵了小宝的手把他拉起来了,秀秀起来的却很艰难。如忆皱了眉,其实她刚才就觉得蹊跷,她可从来没见过秀秀被人一扑就摔倒。 “大姐,你腿怎么了?”她再借着窗口的灯光仔细打量了一下秀秀,又惊叫道:“哎哟!你的脸怎么划伤了?” “没事,别一惊一乍的”,秀秀扶着小宝的肩膀站直了身,刚说了一句,忽然屋里咕咚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了。秀秀脸色一凝,“刘非一个人在屋里吗?” “噢!阿非!”如忆被秀秀提醒了,立刻转身要回去照看,又犹豫着想搀扶秀秀。 “啊呦磨蹭什么,还不快去!”,秀秀推了她一把催促道,自己也不顾腿疼扶着小宝一瘸一拐地快步跟过去。 一进门,就看见刘非在床铺边的地下,正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原来刚才那声响,是刘非从床上掉下来了。秀秀又惊又喜,抢过去搀住刘非,“哎你怎么了?怎么掉下来了?快起来!”一边说着一边和如忆一起把他掺扶回床上,靠了床头坐着。“你总算醒了啊,现在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说着她又摸了摸刘非的脑门,“哦,还有些烧呢,不过没关系,喝几副药就好了,诶,你不知道你这两天都吓死人了!对了,他么时候醒的啊?” 秀秀眉眼里都是喜悦,兴奋得不知道先说哪句,问什么好,刘非却一句未答,目光闪动着,在秀秀脸上巡回,看到她脸上的伤,更是盯了半天。秀秀被他盯得有点不好意思,正要侧头抬手遮挡,刘非眼皮忽然垂下又抬起。 然后他轻轻笑了一下,“你是谁呀?” 秀秀一下被问懵了,片刻之后,只感觉身体发冷,心往下沉。 “阿非……”她试探着轻唤一声。 刘非脸上保持着刚才的笑容,对自己的名字没任何反应。 秀秀缓慢地转动僵住了的脖子,扭头去看如忆,盼望她给自己否定的答案,如忆却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朝她点了点头。 第7章 七 阿非失忆了!秀秀以为。 可是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如忆给她讲了刘非苏醒的过程,说他刚睁眼时看着就迷迷糊糊的,说话也含糊不清,如同梦中呓语,过了会儿精神好一些了,却又像谁也不认得了,问他话要么没反应要么所答非所问,整个人竟成了这痴痴傻傻的样子。 “秀秀,我听说有句骂人的话叫脑子进了水,阿非不会就是在湖里泡坏了脑子吧?你说他本来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这脑子要是再坏了,以后可怎么办啊?”如忆发愁道。 “别瞎猜,怎么会有那样的事?”秀秀按着太阳穴闷闷地说了一句。这几天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坑”,老天简直是在考验她的神经够不够强韧。不过刘非人既然在,就还有希望,她还不想像如忆那样往悲观处去想。 “刘非醒了多久了?” “天刚黑的那会儿醒的,到现在…嗯,还不到两个时辰吧。” “那么太医还没看过?” 如忆点点头,太医也就是听皇帝差遣天天上午来看诊一趟,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怎么可能随请随到呢? 秀秀沉吟了一下,“没关系,明天再找太医医治也不算晚,或者经过这一宿,明天阿非就恢复正常了也说不定呢?”说完她拍了拍刘非的手背,“别担心哦,一定会好的”,语气温柔,就像哄小孩子一样。 阿非一直垂着眼,对她们的对话并没听入耳的样子,这时被秀秀安慰地摸了手,像被碰醒一样,抬起眼向她一笑。 阿非昏迷太久,这会儿仍体力不济,背靠着软枕坐着总是往被窝里出溜,烧未全退,眼下、颊边微泛潮红,眼睛半眯着更显狭长,他这浅浅一笑,懒懒地透出些不同往日的风情,如忆这样见惯风月场面的人看了,心里也没来由地跳了一下,她低头轻咳了一声,“说得也对,醒了总比昏着好,阿非刚醒时傻呆呆的,现在见了你还会笑了,明天说不定就全好了呢。哎对了,大姐,你这一进宫就是一天多,皇帝叫你什么事啊?” “什么事?刘非的好事啊!”秀秀叹息一声,瞥了刘非一眼,“你还不快谢谢我?你的桃花劫,我替你挡了。” “桃花劫?” 如忆瞪圆了眼,小宝也拔起腰板支起耳朵,只有刘非脸上是一片事不关己的漠然。 秀秀就把皇帝要刘非做驸马,自己坚决没有同意的事讲了一遍,当然不同意的理由她没好意思说,后来皇帝动怒,她跪了一天的事也瞒下了。最后讲到公主出现解围,否认了这件事的存在,如忆陪秀秀一起陷入了迷局,皇帝到底有没有真打算赐婚?他这样做有什么用意?秀秀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脱身了,此事是就此不了了之还是别有后续? 小宝看着她俩猜来猜去,忽然问:“娘,你不是喜欢乐乐姐姐吗?为什么不愿意刘非叔叔娶她呀?” 秀秀正要把刘非若当驸马就白考试了的道理讲给他,如忆却抢先说:“傻孩子,你刘叔叔要是娶了乐乐公主,那还怎么娶你娘呢?” “啊?刘叔叔要娶我娘吗?那他不就成我爹了?”小宝指着自己的鼻子,小眼睛瞪得溜圆。 这件事秀秀还没跟小宝谈过,没想到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如忆忽然捅出来了。她把小宝叫到身边,柔声认真地问他:“那你愿意刘叔叔当你的爹吗?” 小宝毫不迟疑地用力点点头,“当然愿意!那样我们就真的是一家人了!” 这回答倒在秀秀意料之中,因此她不忌惮在刘非面前问小宝,反而希望这些话能给予刘非一些刺激,可令人失望的是,刘非依然是懵懵懂懂的样子,秀秀感慨地摸了摸小宝的头,没有说话。 “那我要改口叫刘叔叔爹吗?”小宝看了看刘非,又回过头缩着脖子双手捂着嘴笑,一副不习惯难为情的样子。 秀秀也笑了,“现在还不到时候,再说你要是忽然改了称呼,他该更迷糊了。” 小宝挨着秀秀在床沿坐着,脸凑到刘非面前去,“刘叔叔,你要加油,快点好哦!” 刘非看着他迟疑了一阵,又来了一句:“你是谁啊?” 小宝气得直跺脚,“哎呀刘叔叔,你怎么又忘了?我叫小宝,文小宝……”然后又把他娘包秀秀,二娘孟如意还有刘非自己是谁,再次介绍一遍。 刘非挨个看过去,长长地“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记没记住。 “唉,阿非现在这个样子,想娶谁也不可能啊”,如忆叹了一句。 秀秀心中一动,是啊,皇帝怎么可能把妹妹的终身大事托付给一个还处于昏迷中的人呢?看来乐乐说的没错,这一半的心可以放下了。 见刘非仍是有气无力的,天也晚了,秀秀叫过话痨一样的儿子,让他随如忆去睡觉,问明了昨晚看护刘非的是小四,又道:“还得让他来辛苦半宿,后半夜我再来替他。两个晚上了,再不歇会儿,我也顶不住了。”说到最后,她疲惫地张了个哈,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 如忆看她吃力的样子,问:“哎,大姐,你还没说,你这腿和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哦,这伤啊…没事,路黑,没注意摔了一跤而已。”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娘,那你回去别忘了用药酒揉一揉。” 一大一小轻易就被她搪塞过去了,秀秀目送着他们出了门,转过头想问问阿非要不要躺下来歇着,却看见阿非眉头微蹙,闭着眼,睫毛上一片湿润。秀秀吓了一跳,赶紧问:“阿非,你怎么了?哪里觉得不舒服?” 刘非睁开眼,果然一眼眶都是泪。 “我饿…” 啊?秀秀顿感哭笑不得,饿了就哭啊?这还是小宝三岁前干的事呢。于是她也把他当小孩儿一样,抻着袖子往他眼角处轻轻按去了眼泪,哄道:“那也不用哭啊,我去叫人做饭就好了。” 刚好小四进来了,听说是刘师爷喊饿,无奈地道:“大人,刘师爷醒后吃过饭了,到现在还没一个时辰,怎么会这么快又饿呢?他这是糊涂了啊。” 难道阿非连饥饱都不知道了?秀秀一阵难过,想了想,仍是让小四简单地煮两碗粥来——她长时间没进食,已经饿过了劲,经刘非这样一提醒,才忽然觉得饥肠辘辘。 等粥端来,秀秀坐在床边,用羮匙浅浅地舀起一勺,轻轻吹温了,送到刘非唇边,刘非只吃了两口,就不再张嘴了,看来果真是不饿。秀秀撂下了碗,看着刘非眼皮发粘,问道:“你困了吗?” 刘非也不回答,往被子里缩了缩,闭上了眼。 “那就睡吧” ,秀秀把多余的软枕撤去,又帮他掖好被子,停了停,终究觉得不甘心,又推他睁开眼,“诶,刘非,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 两人对视着, 刘非满眼困惑 秀秀一脸期待 刘非似乎努力地想了一阵,终于试探着道:“秀秀……” “欸——对了!你看你还是很明白嘛!”秀秀顿时眉开眼笑,心满意足地再次吩咐:“那现在快睡吧,养精蓄锐,明天就都想起来了!”然后她移了床前的灯到桌上去,坐下来满怀希望地吃剩下的粥。 一双眼隐在床上的暗处,静静地看着她风卷残云。 第二天张太医并没有给秀秀带来她想听到的好消息,张太医看了刘非的状况,诊脉诊了半天脉,直到刘非不耐烦了把腕子甩开。他皱着眉摇着头出来,只说刘非的情况非常罕见,如今先吃几副药看看再说,言下之意竟没什么把握,说着开了药方,请秀秀过目。 秀秀接过药方,只觉得满篇的字又变成她不认识的样子了,她愣愣地盯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嗐!这些自己又不懂,就是看一天有什么用呢?她冲太医恳切地一躬,“张太医,刘非他好不容易得中,还要入朝做事,这样下去可怎么行?拜托您想想办法,一定要救救他啊!” 太医连连说一定尽力而为,说着又嘱咐秀秀,说刘非现在心智如同孩童,又喜怒无常易出危险,还是该安排人贴身看护才好。秀秀想着昨晚刘非动不动就哭了,可不是跟太医讲的一样?于是把几个能用的家人安排好班次,轮流看护。 于是刘非享受到了比在杏花镇时(上厕所都有人看着)更加贴身贴心的照顾,再于是所有人都体会到了太医说的这个病症的另一个特点:喜怒无常,易烦躁爆发——药碗砸过,大半夜的非要往外跑——不过如果是秀秀在,刘非就配合多了,对此,秀秀认为是自己带孩子照顾人的经验比较丰富,懂得病人所想所需;家人们觉得刘师爷潜意识里还记得秀秀是上官,自然唯命是从;如忆的说法是,刘非久摄于秀秀的淫威之下,他惯了……总之因此,秀秀渐渐成了照顾刘非的主力。 这样过了几天,刘非的烧彻底退了,身子硬朗了不少,可是痴呆之症却毫无起色,张太医被秀秀缠得胡子都要揪秃了,出了会馆就在大门口跟药童抱怨巡按大人要是再这样逼他他就跟皇帝辞职告老还乡。 这时一个浓眉大眼的雄壮汉子按着腰刀与他擦肩而过,瞭了他一眼,昂然而入。 第8章 八 刘是回来了。 他这次进门可没像上次那么顺利。 因为秀秀吩咐过,除太医和自己家人外其他人一律挡驾,刘是虽然是刘师爷的亲哥哥,但显然被某个死心眼的家人归类到“自己家人”之外了,不经通报允许坚决不肯放进门,以至于俩人都要吵吵起来了,还好如忆路过听到,陪着笑把他请进了门。 刘是沉着脸,迈着要把地砖踏碎的步子,直奔刘非的房间,推门就进。 刘非这会儿心情不错,趿着鞋披着袍子坐在桌前,把几张纸都扔到了地上,却左右手各拿一只毛笔,交替着往桌子上画着圈圈点点,一边画,嘴里还念念有词。 这位不速之至亲的失礼之举并没有影响到刘非的兴致,他头都没抬,专注手上活计,当然也就没看到刘是瞬间呆若木鸡的表情和渐渐红了的眼圈。 秀秀却受不了这样的兄弟相见的场面,她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刘是走之前说的话还在耳边,自己当时也信誓旦旦地打了包票,可是如今亲兄弟却对面不识,如同隔世!她内疚,她自责,要不是如忆看她哭了过来扶住她,她膝盖可能已经软下去了。 “刘大哥,都是我的错,是我没保护好刘非,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们刘家。你骂我吧,你骂了我,我心里还会好过些……” 刘是瞪着眼看着秀秀哭得泣不成声,他知道不该迁怒于眼前这个伤心欲绝的女人,若传言不虚,这个人真的是名声都不顾了地救了他的弟弟,他甚至还应该谢谢她。可是他一个从小就被人夸天资聪颖的兄弟,竟成了这样一个废人,他心里的痛,憋着的怒火,要去哪里发泄?刚才看门人非要通禀准备才许他见小非,这其中又有没有什么猫腻?他紧紧抿着唇,喉咙里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刘非终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没法专心“下棋”了,他把毛笔当扇子一样地往手里一握——笔头向里,墨顿时沾了一手——大步走过来,笔杆指指刘是,“哎~你这人谁啊,怎么那么凶呢?你知道这是哪儿吗?这可是巡按衙门!”说完又冲秀秀讨好,“别怕啊,咱把这个狂徒轰出去。”说着就东张西望嘴里嚷嚷着“来人啊”真的要撵他——好在家仆们知道刘师爷疯了,他说话没有人当真。 刘是登时无语!在他得知那个和弟弟在大街上眉来眼去的巡按大人的妹妹就是巡按本人的那一刻起,他就有预感,将来有事的话他这个弟弟保不齐要胳膊肘往外拐,可是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不认自己这个亲哥反而护着一个外人,哦,不,也许是内人……自己一回京城连口水都没顾得喝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是为了谁呀?再说他哪儿凶了啊?他一句话可都没说呢,不带这么冤枉人的!现在自己这个弟弟可真是是非不分蛮不讲理啊!但是,他是病人……嗐,都是这病害的!刘是转头盯着刘非运了半天气,终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下来:“小非,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大哥刘是啊!” “什么是是非非的,这时候谁跟你分谁是谁非啊,我告诉你啊,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呀,赶紧把错认喽。”刘非倨傲地扬起下吧,眯着眼对上刘是的眼睛。 “不是,我怎么就…我哪儿…”错了呢?刘是分证了半句,又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儿…好像他们哥俩儿小时候淘气闯了祸,不管爹妈训没训对人,那个挨训的都会不加分辩地把错抗下来,兄弟俩私下没人时再细论是非对错,当然,那个背锅顶雷的通常都是自己……回忆往事,刘是的心乱得像一团纠缠着打了结的丝线,但哪里又隐约露着一小截线头,只要找到它轻轻一拉,一切困扰就将烟消云散。秀秀还在一边抽泣不止,哭得他一个头两个大——他们哥俩好像有一个通病:都怕女人眼泪。 刘是求助地向如忆拱手,“如忆姑娘,拜托你,帮我劝劝巡按大人,行不行?” “好,好,交给我”,如忆点头答应着,“大姐啊,咱们出去走走,让他们兄弟俩待一会儿,说说话。”说着拉了秀秀出去了。 秀秀随着如忆到了院子里,坐在那天她和刘非一起赏月坐过的凳子上,眼泪流成了河。 如忆在一边温言相劝:刘是大哥不会真的怪你的,阿非一定会痊愈云云…秀秀一边哭一边摇头,如忆不明白,她不是怕刘是责怪,刘是怪不怪她,她都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自刘非出事以来,她没哭过,她把眼泪都压在了心底,像如忆劝解她一样,用“会好起来”这个希望去安慰家人,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但是刚才太医无奈地跟她摊牌,说“伤及心智,药石之力难及,这药吃与不吃……唉,吃下去效果如何,都得看刘探花本人的造化了”。这些话,逼着她不得不面对现实,不得不去想,如果阿非恢复不到以前,或者说永远是这个样子了,她该怎么办? 她本来要把悲伤与绝望再次狠狠压向心底,可是在见到刘非的另一个至亲,看到他同样在伤,在痛,在压抑着怒气不发向自己时,她蓄积已久的情绪一下被勾引得爆发出来。 眼泪止不住,她索性哭个痛快,洪流冲毁了高高搭建的理想与期许,把它们带到低缓处,重新累积成新的基石。 宣泄过之后,秀秀心里反而觉得痛快多了,不再去想过去曾经怎样,未来应该怎样,阿非还是阿非,她会与现在这个他继续携手并肩,风雨同舟。秀秀接过如忆递过来的手帕擦了脸,站了起来。 门开了,刘是走出了屋子。 他浑身的怨气似乎也跑光了,到了秀秀面前还有点难为情,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挠挠头,回头看了一眼。 刘非没跟出来,他推开扇窗,在窗前嘬拢了嘴吹口哨逗弄着树上的麻雀。 “包家妹子,我这人脾气急,刚才态度不好,呵呵,你别介意啊。” 秀秀忙道:“我怎么会介意呢?你都没有怪我一句。再说,确实是我答应你的没做到。” 刘是大手一摆,“欸——这是个意外,谁也怪不上,要怪,就怪小非自己时运不济,他就没有那个当官的命……嗯,不过我看他情况也没想象的那么糟,假以时日,或许还有恢复的可能,所以包家妹子,你也尽量放宽些心吧。” 秀秀听他这么一说,忽然想起刘非讲过他们兄弟俩都通晓医术,特别是药学方面刘是比他还强些,连忙把刚才太医开的药方掏出来让刘是过目。 刘是皱着眉看了半晌,又抬眼看看秀秀,重重地叹了一声:“唉!左不过是清心开窍呗,吃吃不妨,你看着办吧。”又把药方塞回给秀秀,道:“小非这一病,也做不了事了,按理说他不该再待在这儿吃白食,我应该把他接回家去……” 秀秀一愣,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刘非不能再给她当师爷了,她想留住他照顾他都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事。心里一急,正要开口, 刘非那边见鸟都不理他,不知道从哪捡了个小石子,冲着鸟雀扔过去。他一个书生又是病人,手头没准,鸟没砸到,倒险些砸着刘是,被他背后生了眼睛一样一闪身避过去了。他接着说:“可是我家没有仆人,我这一忙起来又没白天黑夜的,所以还是得麻烦妹子你受累了。” “好说好说”,秀秀连忙答应,“我这里人手不缺,刘非也住习惯了。大哥你放心,在这巡按府里,所有人都会永远把刘非当师爷看待,绝不会轻慢的。” “那就拜托了”,刘是说完拱手告辞。他因惦念兄弟回京就赶过来了,衙门还有一大堆的事儿没交代呢,此番又是来去匆匆。 秀秀目送着他离开了,回头又看刘非,刘非还在窗口,饶有兴致地用手给爬上窗棱的蚂蚁设置各种障碍。 秀秀一笑,走过去,“今天阳光不错哎,出来走走吧?” 刘非反应有些迟缓,他慢慢地抬头去看蓝天,被穿过梨树稀疏鲜嫩新叶的万丈光芒刺得眯起了眼。 “好…”他说。 第9章 九 因为说没必要再换药方,太医终于不怎么来了,想是已向皇帝禀告过刘非药石无功的结果。皇帝也没再召见秀秀,只是派了几个吏部的官员来查看情况,几个人看了昔日才思敏捷的风流探花郎变成如今痴痴呆呆的样子,摇头惋惜了一番,便回去复命了,再接着就是听到了除刘非以外的所有新科进士都各就其位了的消息。秀秀难免又惆怅羡慕一回,然后就把这些丢到脑后,现在她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刘非有了那么哪怕一点点的进步,比如说他某日记住且分清了所有家人的名字,和人有逻辑不跳跃地有问有答了好几个回合,就很让她开心满足了。 按惯例的话秀秀也应该离京了,可是皇上旨意迟迟不下,她就只能耐心候着。她有时很想尽快带刘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知道有关刘非和她的传言已经在小范围内四溢蔓延了。但有时又觉得皇帝对她的心慈手软犹豫不决,倒是给了她和刘非一段难得的修整时间。她总希望着他能恢复一些,再恢复一些,可能她早晚得再另请一位师爷,可是只要不动身启程,没有要紧的公务,她就可以把这件事无限期地回避、拖延下去。 秀秀虽在待命当中,但经常也有些都察院的事务需要处理,没有师爷帮忙,一切都得她亲自来做;刘非人缘不错,他病的时日不短了,也错过了新科进士的任命,却还是有些同年友故会来探望,秀秀知道这种情况下登门的都是与刘非诚心相交的知己朋友,因此用心替刘非接待、回拜,不肯缺了礼数;除了这些,就是每天悉心照料刘非的生活起居,因此,秀秀每天过得非常充实,呃,忙碌,当然也可以说:劳累。 有一次她实在疲倦,见刘非睡了暂时无事,就靠着他的床头想打个盹,没想到一下睡熟了,身子慢慢溜下去,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几乎占了多半张床,还抢了刘非的被子盖,而刘非却在挨着墙的一边缩着手蜷着腿地睡着,看起来委委屈屈可怜巴巴的。“哎呦!我怎么又睡他床上了!”秀秀惊得从床上弹起来,伸头看看刘非睡得还挺熟,轻手轻脚地把被子又给他盖回去,坐在旁边一阵脸红心跳。 然后她呆呆地对着刘非的睡颜想了很多,包括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坦白,前些天刘是说的话,还有今后刘非以何种身份在巡按府中立足……秀秀抬眼看了看书架上的一个长盒子,那里盛放着刘非中探花的捷报——也是他给她的聘礼。 “刘非,你总得说话算话吧。”秀秀微笑着,轻轻地去触碰刘非的手指,又慢慢地握在了手里。刘非呼吸匀称,不知道她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秀秀就在会馆中简单地摆了几桌酒,宴请了巡按府所有的差役家丁,席间向大家公开了她已与刘非约定婚姻的消息。 其实这些人对巡按大人与刘师爷的关系或多或少早有些感觉(也只有当事两人觉得彼此相处与常人无异),只是他们爱戴秀秀,从不私下乱嚼舌根,没想到秀秀竟选择在这种情况下将此事公开了,于是都心情复杂又真心诚意地向秀秀敬了酒。 如忆更是泪洒当场。小宝奇怪地问她:“二娘,你不开心吗?为什么哭?” 如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二娘怎么会不开心?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嘤……” 散席后,秀秀又命人将一张矮榻搬进刘非房里,这样不论是她,还是照顾陪伴刘非的其他家人,晚间可以在榻上合衣休息。 八府巡按包秀秀跟师爷早已私定过终身!这样的消息当然会不胫而走,没过两天,已成为京城街谈巷议中最热门的话题。但是议论的焦点并不是前巡按夫人意欲再醮,而是她会不会真的改嫁刘非,毕竟刘非现在已由一个前途无量的一甲进士变成一个连普通人都不如的疯傻痴呆了,常人避之不及,天下唯一的女巡按,还会履行前约吗? 正反两方的看法照例永远存在,有的说听闻这位巡按一向守约重诺,与刘非又是患难相识,如今即便出了事,也必定会对这位师爷不离不弃的。也有的说包秀秀既然不能为前夫守节,足见其人不贞,难保不翻脸不认人,刘非早晚有被扫地出门落魄街头的一天。两方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在茶楼酒馆里遇上了,经常谈着谈着就争论得脸红脖子粗。风四娘要是看到这样火热的场面,肯定按捺不住心痒,要摩拳擦掌地再开场赌局赚它一大票了。 外面八卦得甚嚣尘上,巡按小院里的日子却波澜不惊。哦不,其实也是有些波澜起伏的,那就是如忆见太医开的药不管事,也不知从哪淘弄到不少偏方,变着样地给刘非试药,然后就眼中透着热切的光,暗中观察刘非有没有什么变化。秀秀没如忆那么狂热笃信,但心里总存着份希望,因此每次如忆煮了药,便由她端去给刘非喝——因为在所有人里阿非最听她的话,只要是她拿过去的东西,阿非看都不看就药到杯干。 这天如忆带着一脸神秘兴奋来找秀秀,“大姐,你快来看!有效了,有效了!” 秀秀身不由己地被她拉着走,“哎,说清楚,什么有效了啊?” “昨天换的那个方子啊,真管用哎!我刚才看见阿非在房里看书念诗呢!” “啊?!真的?这么快就见效了啊!”秀秀大喜,一溜小跑地跟着如忆到了阿非的房门前,然后两人蹑手蹑脚地把门推开了一条缝,四只眼睛排成了一列,从门缝向里看去。 只见阿非手托一本书,在房里走来走去地看着,口里吟哦有声,什么“明明如月,何时可掇,求之不得,转辗反侧”,又什么“莫愁前路无知己,柳暗花明又一村”…… 如忆压低声音得意地说:“怎么样?我就说过嘛,高手在民间!” “高什么手啊,”秀秀直起腰叹了口气,“这些诗念的都是错乱的,还有你瞧,他书都拿倒了,根本没在看嘛。” 虽然又是一场失望,可秀秀却据此认为刘非还是记得很多东西的,只是次序逻辑乱了而已,便让小宝以后多去刘非房里读书写字,试图把刘非颠倒错乱了的思路重新理顺回来。 某天,秀秀正在刘非房间里收拾着东西,如忆又来敲门。 “进来”,秀秀答了一声,如忆推门而入,后面跟着端着碗药的小四。 “放下吧”,如忆吩咐道,小四随即把托盘放到了桌上,退出去了。 “这什么呀?”秀秀看着这褐色的液体,伸过头去闻了闻,欸——一股土腥味呀,她皱皱鼻子,手扇了扇。 “这个呀,叫做清心明神开窍汤,是我跟一个云游到京的老道长花五两银子买来的方子。那个道长啊,头发胡子都是雪白雪白的,拿把浮尘那么一甩,跟老神仙似的,本来他这个秘方从不外传,后来说看在我诚心……” 如忆喋喋不休地讲着,秀秀把药汤端起来瞧了又瞧,“五两银子哦,希望一分钱,一分货吧”,然后递到刘非跟前,“这个可以治病的,来,喝了吧?” 每次都是这么简单的一句,刘非就接过去一饮而尽。师爷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嘛,哪有他们说的那么难搞?她想。 秀秀刚把空碗放回去,小宝三蹦两跳地从门外蹿进来了,手里攥着一个小布袋,往如忆面前一举,“二娘,给你!明天的我都挖够了。” 如忆往后退了一步,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呵呵,小宝啊,你可太能干了!这个你先放墙根阴凉处去,明天直接交给你小四哥哥好了。” 秀秀看小宝手脏兮兮的,脸上也抹了两道黑,一把扯过来拿手帕给他擦着,“喂,你又跑哪儿疯玩去了,啊?弄得浑身是土,跟泥猴似的!” 小宝一撇嘴,“我才不是玩呢,我长大了,是在为你们分忧,给刘叔叔挖药!” “什么药啊?这里又不是深山老林,怎么还有药挖呢?”秀秀疑惑地接过小宝的袋子,打开一看—— “啊!” 她冷不防地吓了一跳,手一抖,袋子扣在地上,掉出一大团紫红色的蚯蚓,纠缠在一起蠕动着。秀秀只觉得头皮发麻,叫道:“这什么药啊!如忆,你给刘非吃的,不会就是这个吧!” “嘿嘿…”如忆心虚地笑笑,解释道:“那汤里有十几味药呢,不过最起作用的就是这地龙了,道长说,地龙能钻土打洞嘛,因此它能通心窍的,你听,多有道理啊,哎对了,凡是这种不通之症,它都能治,比如说…”如忆向秀秀压低了声音,“妇人也可以用来通乳下奶……” 她这边话音没落,那边刘非哇地一声把刚才吃的药全呕出来了。哎呀!如忆吓了一跳,跺脚惋惜道:“怎么就吐了呢?五两银子,五两银子啊!小宝,快把那些蚯蚓收拾起来,让小四再给你刘叔叔重新煮一碗。” “煮什么啊!小宝,收拾出去扔了吧!”秀秀捂着嘴瞥了如忆一眼,“你别再提了啊,再说我也要吐了!” 如忆并没有因此偃旗息鼓,仍积极地四处寻找她心中的秘方、神方,只是秀秀那里加了一道审核的程序,太离谱的,就不同意给刘非尝试。 这天日头上了三竿,秀秀疲惫地从刘非房里走出来,刚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筋骨,如忆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激动地嚷嚷:“有救了!大姐,阿非这回可真有救了!” 秀秀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把如忆拉到身边低声说:“小声点啊,昨晚阿非长了一身疹子,折腾了一宿,这会儿刚睡着,别吵醒了他。” 如忆点点头,也压低声道:“哦……” 秀秀又问:“你刚才嚷什么?什么阿非有救了?是不是又买了什么奇怪的药啦?” “这回可不是药,这回呀,我给你带回了一个活神仙!”如忆得意地捏着鬓边垂下的一缕秀发冲秀秀晃了晃。 “哦,你真有本事啊,还请来活神仙,我看你呀,是走火入魔了!”秀秀不屑地讽刺道,她本来还有些兴趣,可是一听什么“神仙”,呵呵~跑江湖那些年各种装神弄鬼“奇人异士”她可见得多了,甚至她自己露两手,都能唬得如忆这样的无知妇人团团转。 “哎,大姐,你小看我孟如忆没关系,但是要是怠慢了这位,哼哼,保管你没处买后悔药去!” “哦,那你说得这么厉害,到底他是谁啊?” “秀秀,你现在就把眼睛擦亮了,好好看看我把谁给请回来了!”如忆得意得说完,冲门口那边笑道:“段神医,请你出来吧!” 第10章 十 段神医! 秀秀忽然觉得脑子都不够转了,她直愣愣地望着影壁墙那边,心跳得砰砰响。 影壁墙后果然慢悠悠转出一个清矍的身影。 哎呀真的是段神医!秀秀乐得热泪盈眶,哎呀果然是活神仙,活菩萨! “哎呀段神医,您怎么在京城呢?刘非病得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我就想全天下恐怕只有您能治好他了,于是派了人去河南请您,可是当地的人都说您早就离开家乡,各地行诊去了,原来您竟然就在京城呀,我们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秀秀拽住段逍遥就不撒手了,生怕他飞了似的。 段逍遥一笑,“我也是刚到京城不久,听说了刘师爷的事,就过来瞧瞧。” 如忆插嘴道:“段神医这次是应老朋友永安堂老板的邀约来京城坐诊的,一听说阿非出事,就赶紧过来了,我刚才出门没多远,正巧就遇到段神医在打听咱们的住处呢。” 秀秀千恩万谢,段逍遥把手一摆,不以为意地道:“那都是应该的,咱们也算老交情了嘛。怎么,我听说刘师爷是落水后迷了心窍,失了神志?” 秀秀叹口气,把前前后后的事情和刘非的症状细细地讲出来,段神医捋着胡须不时提问或点头,待秀秀全部讲完,问道:“刘师爷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秀秀和如忆引着段神医进了屋,搬了把椅子放在阿非床前,请段神医坐了,又轻轻把阿非的手拉至床沿。段神医三根手指往他腕子上一搭,刘非忽然就醒了。 从刚睁眼的迷糊到瞪大眼惊恐地往后缩只用了一两秒,刘非大叫起来:“哎这老头你是谁啊?你挨我这么近干什么?你这非礼啊!出去出去!” 秀秀赶紧上前安抚:“阿非,这是段神医啊,你认得的,你仔细看看,好好想想?他是来给你看病的。” 阿非疑惑地盯着段神医看了看,坚定地摇头,“不对,我不认识他!” “行,行,不认识就不认识,他是有名的神医哎,让他给你瞧瞧好不好?”秀秀哄道。 阿非神情有些犹豫,但秀秀已拉住了他的腕子,他也没再反抗,由着秀秀把他袖子向上卷起,送到段神医手边。 段逍遥先注意到他胳膊上露出的三两块红红的风疹团和几道挠出的血印,随意地说了一句:“乱吃什么东西了吧?停了啊”,说着再次搭上阿非的脉搏。 秀秀如忆对视一眼,心想难道是昨天用桃仁杏仁李仁薏仁核桃仁煮的五仁汤的毛病?都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出声,屏气凝神地瞧着段神医诊脉。 诊了左边又换右边,段神医若有所思地诊了很久,刘非又有不耐烦要发作的迹象时,秀秀及时按住了他的胳膊,直到段神医诊完脉收回了手。 “怎么样?”秀秀问。 段神医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又让刘非伸出舌头来看看,这回刘非说什么也不肯了。秀秀看病心切,规劝无用,就想强行上手去捏开他的嘴,竟然被阿非手疾眼快地避开了,接着他就一下缩进了被子里,把头蒙得严严实实的,怎么说也不肯出来了。 “喂!快出来!你不嫌闷吗?……再不出来,我可动手了啊!”秀秀撸着袖子威胁,显然是忘了阿非现在根本看不见她。 被子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君子动口不动手!” 可秀秀没耐心做君子了,她一条腿跪上了床,直接伸手去扯那床锦被,见阿非死死地捂着,又去掰他的手和胳膊。刘非拼死挣扎抵抗着,秀秀一拽他胳膊,他就立刻惨叫喊疼。秀秀知道自己力气大,怕真伤了他,也就跟着撤了劲,因此一时局势胶着,胜负难分。 段神医见他俩在床上伸胳膊撂腿撕摞得尘土飞扬,往后闪了闪,啼笑皆非地看看如忆,如忆尴尬地冲他笑笑,解释道:“呵呵,他俩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 “算了,不看也罢。”段神医丢下一句,起身到外间去了,如忆也跟了出去,殷勤倒了茶水。里面的秀秀怕阿非真的闷坏了,终于妥协,又换上温柔的语气,哄着阿非把被子放下来,刘非的头发已揉成鸡窝草垛一般了。秀秀被他的样子逗得憋不住地笑,帮他整理好了,走出来找段神医。 “段神医啊,刘非的情况怎么样?” “他这脉象有些奇怪。” 太医当初也这么说,秀秀心中沉重,小心翼翼地又问:“那…还可以医治吗?” “还得看看再说。”段神医呷下一口茶。 或许是因为有个陌生人出现在了熟悉的区域内,刘非显得焦躁很多,所有事都不配合,秀秀多花了几倍的精力去哄他,跟在他身后收拾残局,弄得疲惫不堪。 段神医贴身观察了刘非半天,下午时,终于开出了药方。秀秀如获至宝,随即命人按方抓药。 热气腾腾的药汁端进屋里时,除了刘非和段神医之外,每个人的眼光都投注在了那只碗上,像看到了无限希望。 段神医治好过小宝的眼睛,秀秀比谁都更相信他的医术,心情也比谁都热切,她围着药碗晃悠两圈,忍不住打开扇子去扇,“怎么还不凉呢?” 段逍遥忽然道:“哦对了,这个药热热地喝下去效果才好,不过也得小心,病人心智不全,别烫着了他。” 哦,这样啊,于是秀秀不时地去摸药碗试温度,觉得差不多了,又端起来浅尝了一口。 喔!药一沾舌头,秀秀的五官就皱成了一团,苦!好苦!怎么这么苦!秀秀赶紧抓起旁边的茶壶,漱了两大口,才说得出来话,“段神医啊,这药怎么回事啊?这…苦得咽不下去嘛!” 段逍遥微微一笑,“良药苦口,尤其这清心去火的药,哪有不苦的?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刘师爷喝不下,患失心之症的人,是辨别不出味道来的,他要是能尝出苦味,病也就好啦!” 是嘛,秀秀想了想,叫小宝把他的糖果拿过来。“得令!”小宝一阵旋风似的去了,没过一会儿,这股风又刮回来。 秀秀又端起了药碗。 “阿非,这是段神医的药,吃下去,病就真的好了,来,乖哦……” 她有些紧张,今天阿非状态不对,怕是不肯乖乖喝这药,因此她没像平时那样递给他让他自己喝,而是亲手送到了他的嘴边。没想到刘非并没有推辞,他向秀秀憨憨一笑,顺从地张了嘴,随着药碗逐渐倾斜,慢慢扬脖,把一碗浓浓的苦药汁喝得一滴不剩,果然眉头都没皱一下!秀秀移开空碗,紧接着一颗糖填进阿非嘴里。 如忆见秀秀刚才呸呸地一个劲嫌口苦,以为她要糖是自己吃,这才知道是给阿非准备的,笑道:“秀秀,阿非尝不出苦,那肯定也尝不出甜喽,你喂给他吃也是白搭。”秀秀摇摇头,她总觉得要是不这么做,就是在欺负他,即便这样,看着他苦乐不辨的样子,她还是觉得心酸。 糖到了阿非嘴里,他嚼了两下没嚼动,就囫囵着往下一咽,结果竟一下卡在喉咙里了,吞不下,咳不出,也叫不出声来,难受地捏着喉咙又是伸脖子又是翻白眼。 啊?怎么噎到了?秀秀如忆都吓坏了,赶忙上手一通捶前胸擂后背,总算把这块要命的糖给顺了下去。 小宝挤过来,歪着脑袋说:“刘叔叔,你怎么这么笨啊,连糖都不会吃!” 秀秀瞪他一眼,小宝一缩脖吐了吐舌头,他娘严禁他说刘叔叔笨,说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要是没礼貌刘叔叔会伤心的,可自己这不是一不小心忘了嘛,再说刘叔叔也根本不会介意。 “刘叔叔你看,”小宝也拿了一块糖,对着刘非张大嘴巴丢进去,在嘴里转了一圈,又用舌头捅出来给刘非看,“吃糖不能咽,要放在嘴里含着,懂吗?” “哦——”刘非答了一声。 秀秀犹犹豫豫地又拿了块小的,“真的明白了吗?含着啊,不要咽!”,刘非再次点头后,秀秀才给了他。这次果然没出岔子。 刘非“顺利”地吃下了药,大家都轻松下来,闲聊着阿非的病情。段神医听说了刘非试过的种种偏方神药,皱眉道:“你们这都是在瞎胡闹!” “真的一点用处都没有吗?”秀秀问。 段神医冷笑:“有害无益,吃不死人而已。” 如忆惭愧起来,期期艾艾地辩解:“有病乱投医嘛,再说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也不懂嘛……” “你们当然是因为不懂,要是明明懂得还要吃,那就真是蠢才了!”段神医说着,有意无意地瞄了刘非一眼。 秀秀眼光也不觉随着他往那边溜,只看了一眼,她就觉得不对!阿非原本在一旁悠闲地坐着,这会儿却佝偻着腰,头越埋越低,虽然看不到表情,可是他僵硬地架在旁边桌子上的胳膊和扣着桌沿用力得指关节发白的手却让人感觉到他全身肌肉都绷紧了。 秀秀一惊,正要发问,刘非忽然“唉呀”了一声连人带凳子倒了下去,所有人都被这瞬间发生的情况惊呆了! 秀秀第一个冲过去,扳过他的身子,“刘非!你怎么了!” 刘非死死地攥住了她的腕子,力道大得不像是一个文弱书生,他一脸痛苦,牙关紧咬,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肚子疼!药——” 中毒?!!! 秀秀脸色大变,抬头厉声喝问:“药!谁抓的药?!” 小四惶恐地挤过来,“我!大人!我在段神医坐诊的永安堂抓的药,伙计称好了递给的我,一直到回来,没经过第二个人的手!” “交给谁煎的?!” “是我!”如忆赶紧回答,“我怕别人掌握不好火候,亲手煎的,中间没有离开过,煎好后热热的就端来了呀。” 都没有纰漏,那问题出在哪里?秀秀心乱得无法思考,算了!这些以后有时间追查,当务之急是要医治刘非!她求救地望向段神医,“段神医,你快救救他!” 段神医蹲下来给刘非号了一下脉,又悠悠然站起来,“没事儿,把他抬床上去吧。” 啊?所有人都愣了,面面相觑。 “哎?愣着干什么?我说的没听懂吗?我说他没有事,是吃药后的正常反应。你们不想看他在地上打滚吧?”段神医挥挥手。 哦——大家虽然都糊涂着,但段神医说得肯定没错,于是七手八脚地一起把刘非搬上床了。 虽说确定了是虚惊一场,可刘非依然在那边□□不止,秀秀拽住段神医问:“段神医,这是怎么回事?刘非他为什么会疼成这个样子?” “哦,这剂药有些刺激性,因此人吃了会感觉肚腹不适,无妨”,段神医解释道。 “可是阿非他“不适”得很厉害!”如忆也忍不住说。 “嗐,我不是说过了嘛,正常的。” …… 对话成了没有效率的车轱辘话! 小宝也跟着着急,用自己有限的人生经验给刘非出主意,“刘叔叔,肚子疼的时候要趴着,趴一会儿就会好。” 刘非依言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可没一会儿又弓起身,手紧抵着腹部跪起来。辗转难安! 如忆伸手要去给阿非揉肚子,一按上去他就是一哆嗦,“疼—啊——”于是如忆的手如同被烫到一样地又缩回来了。 秀秀听着刘非的痛呼,牙都要咬碎了,然而左右无法,心乱如麻地在屋里来回疾走。如忆心慌得没好气,“秀秀!你别转了行吗,晃得大家头晕!”秀秀住了脚,一拳狠狠擂在墙上:要是她那天不出疏漏,阿非根本不必遭这种罪! 段逍遥见她们都烦躁得很,轻咳一声,“唉,你们没必要那么担心,一会儿就过去了,也就一柱香的时间。” 然而这一柱香的时间竟如此漫长,等阿非渐渐平稳下来时,人已脱了力气了。秀秀拿毛巾擦去他额头、脖颈处的冷汗,“感觉怎么样?疼得好些了?” 阿非虚弱地睁开眼摇摇头,“不疼……” 如忆从床边站起,两腿发软,差点被地上的脚塌绊了一跤,她拍着心口喘气道:“总算好了,再不好,我都快不行了。” 段神医看了看刘非的情况,又叫小四拿个盆来,小四转身取来了,问:“段神医,干什么用?” 段逍遥随意一指,“放那吧,备着,一会儿他还得吐。” 啊?原来还没完! 果然半个时辰后,刘非又呕吐得昏天黑地。 连续经受两番折腾,他真的瘫在床上起不来了,那脸色苍白,气息奄奄的样子简直能让人误会得哭出来。 小四伺候着刘非提前歇下了,其他人到了另一个屋子商量医治他的事。 “一定要吃这个药,没有别的办法吗?” 段逍遥捋捋胡须,“我知道你们不忍心,但是你们应该也听过——沉疴当用猛药医,这药怎么也得吃上一段时间,再辅以针灸,才有望见效。” “可是这药也猛得过分了点,吃一次要人半条命,阿非身体底子本来就差,他哪儿受得了这种罪啊。”如忆说着捅了捅旁边手抵额头愁眉不展的秀秀,“是不是啊?你也说句话!” 秀秀看她一眼,把手放下来:“段神医,我也担心刘非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 “哦,这个嘛,我会视他的情况调整用药的,不会有危险。” “每天吃这种药真是生不如死,能不能好又不一定,要是换了我,情愿不治了,”如忆小声嘀咕着,“其实阿非已经比刚开始那会儿强多了,只要假以时日,慢慢地教他,做一个笨笨的普通人也没什么嘛,何必一定要强求他恢复以前的聪明才智?” 秀秀瞟了她一眼,“你这是什么话,既然有恢复的希望,为什么要轻言放弃?” “哦,那你的意思是任阿非继续受苦喽?好,现在的意见是一比一,”如忆一伸手把小宝揽过来,“小宝啊,你刘叔叔一向最疼你了,你来说,你忍心天天看着他这么痛苦吗?” 小宝像个小大人一样皱着眉,“刘叔叔每天要受这种折磨,太可怜了。二娘,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要是我天天吃不到鸡腿还要被打屁股,那我也会不干的。” 如忆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小宝乖~头脑真清楚。” 秀秀却瞪着他哼了一声。 小宝立马见风使舵,“可是我娘说得也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想要有所收获,必须付出点代价嘛!” “切——那你到底站谁?” 小宝看看如忆,又看看他娘,两人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我谁都不站,我弃——权——”小宝双手抱着头大叫。 “去——”如忆意味索然地推开了他。“哎,对了!”如忆眼珠一转又想起了什么,“秀秀,虽然你是……咳,但是刘非还有一位亲哥哥呢,他上次说去办差,算着再过三五日也就回来了,这事你不问问他的意见不合适吧?” “哦,看来你们还商量不下来,没关系,我答应朋友在京城坐诊一个月,暂时不会离开,等你们商量出结果,确定要治,再到永安堂来找我。”段神医说着站起身,冲两人拱了拱手,便要告辞。 “哎,段神医,请留步!”秀秀赶紧跟着站起来,向前追了两步,又回头看着如忆,“不必等刘大哥回来,我还是一家之主,这件事就由我来决定。”——圣命不知何时会来,她们没有太多时间犹豫不决——她向段逍遥抱拳郑重一躬,“段神医,就请您按原计划用药施治吧。” 段逍遥没再说话,还了一礼,迈步出了门。 段神医走了,屋里沉寂了好一阵,过了一会儿,秀秀勉强笑笑:“你们都饿了吧?我去叫人把晚饭拿过来。”说着走出屋子。 如忆豁然起身追到门口,手扒着门框,冲着走到院里的秀秀的背影喊:“包秀秀!你这个人真是铁石心肠!” 秀秀的脚步一下钉住了。 如忆胸口起伏,喘了口气又继续嚷:“我劝你醒醒吧!皇上不会再任用一个疯傻过的人为官,就算勉强用了,他也难以服众。你真的要为了自己的一点虚荣心,逼阿非受苦吗!” 如忆不管不顾地把积攒多时的烦闷和怒气一通发泄,就等着秀秀来跟她吵架。可是秀秀却并没有转身——连头都没有回,她定定地立在原地,沉默良久,淡淡的月光洒落在她肩上,空空的院子里,一个人,一条影。 如忆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分,她轻轻向前迈了一小步…… 秀秀忽然说:“我并没有一定要让阿非做官,我只是想……他绝不会甘心每天这样昏昏噩噩地生活,如果他心里明白,也会这样选。”说完依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刘非今天消耗太大,秀秀回去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秀秀轻手轻脚地走近床前,收拾起他换下来的中衣——衣服还是潮湿的,秀秀摸着,忽然就红了眼眶。 第11章 十一 十一 刘非闭着眼疲惫地靠着床栏喘息。 这一场剧痛终于又熬过去了。 这药里究竟有什么呢?苦味太重掩盖了其他一切成分的信息,他尝不出来。但是这药也太霸道了吧,发作起来前胸后背、五脏六腑无处不疼,而且还一波强似一波,不给人一点喘息的机会,逼得人只想翻滚,惨叫。这哪是救人的良药啊,简直就是杀人的毒药——中招的人不是被毒死,是要被活活疼死!这可比他当年下给钱广的那剂厉害多了!所以刚开始时候他才误以为有人把段神医的药偷梁换柱了,要置他于死地。 可是这药的确是段神医开的,虽有些蹊跷,但段神医不会害他,那么他就得把这药继续吃下去——为了他的计划——一天两次,堪比受刑。 秀秀啊…他心中苦笑,希望你将来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上,别太计较我骗了你……咳,可她还是别看的好,连二夫人都受不了地避了出去,难以想象她陪着自己却无力相帮时内心有多煎熬,而他偏偏又不能忍着,因为疯子是不懂得隐忍的,所以表现感受时的那个“度”,就很难把握,可如果秀秀不在,比如今天她被都察院的人叫走了,他“本色出演”就轻松多了。 方才汗出如浆,沾湿了衣裳,黏糊糊冰凉凉地贴在身上,非常不舒服。脸颊、脖颈处痒痒的,想是头发散乱,被汗水粘在皮肤上的缘故。刘非并没有去整理——他也没那个精力,现在的样子一定更像个疯子了,他想。唉,想不到自己也有这斯文尽失的一天。 一道影子遮住了光,停在了面前。刘非依旧闭着眼睛没动,这屋里没有其他人,是段神医。 影子在跟前站了好一会,刘非能感觉到段神医盯在他身上的目光。 “刘师爷,你真能忍!我本来以为像你这样的文弱书生,连一天都撑不下去呢,可是今天…已经是第四日了吧?段某行医几十年,见过为活命硬挺的,却少见你这种没事自找苦吃的,刘师爷,你还是一点都没动摇吗?” 刘非眼皮微颤,人却没有反应。 “行啦!别装了,也别以为我是在诈你。我知道刘师爷现在神志正常一点事都没有,要是再在我面前装疯卖傻,可别怪我用其他手段让你开口,嗯…还是,人多了你才肯说?” 刘非缓缓睁开双目,眸子里一片清明。他浅笑着叹了口气,“果然瞒别人容易,要瞒段神医您可太难了。”说着坐直了身子,双足落地,便要站起来,但他刚经过一次剧痛折磨,体虚腿软,虽然扶了床柱,可看着还是有些勉强。 段逍遥就有些不忍,“唉,你现在身子确实是虚,还是歇着吧,不需多礼。” “好,”刘非也不坚持,伸手向着座位方向一让,“那么段先生请坐。”看着段逍遥在对面落了座,自己也依旧坐下。 “刘师爷,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话长,请容我待会儿再向您详说。不知段神医能不能先告诉我,我是哪儿出了破绽,被您识破了呢?” 段逍遥听他此刻说话声音暗哑,全无底气,确实还需要时间再缓缓,道:“好吧,我就先给你个明白。” “这事很简单,我先诊了你的脉,发现你的虽有些沉迟滞涩,可这并不会让人神昏志乱。你知道医者望闻问切,不能仅凭切脉做出诊断,所以对我的诊视不肯配合是吧?所以我只好开出了这副药方,试探一下有没有隐情。你还记不记得这药第一次煎好时,我让巡按大人尝了一口?” “当然记得。那时你说这药需要热热地下肚,秀秀怕我这个疯子不懂尝试烫了自己,就替我试了温度。”刘非回忆道。 “我骗你们的。”段神医眼中精光闪闪,有种小孩子恶作剧成功了的得意。 “哦?” “我那样做,只是为了借巡按大人的口先告诉你,这药极苦。然后我又让你知道,疯傻痴呆之人辨不出滋味,其实这也是假的,是民间以讹传讹的说法,据我见到的患了此病的人,大都尝得出味道,而且因为失了理智,不像正常人那样懂得为治病忍耐,对苦药会更加抗拒。但是你却信了我的话,为了证明状相符,喝这药时连眉毛都没敢皱,是不是?” 刘非听着,若有所思,“您就是因此推断我是装病的?” “还不止。这个方子中含有刺激性药物,喝下去就会腹中剧痛,如果是真疯的人,一两次之后就会对吃药极其恐惧,看到有人端药靠近,连药碗都会给打碎,怕是得几个大汉按住才能强灌下去。可是你,为了表明自己糊涂到不识因果,几天来宁可身体受罪,也没在吃药时表现任何的不配合,综合看来,还不能说明你是在装疯吗?” “原来如此,”刘非想着这几天自己卖力表演,在段神医眼里定如小孩的把戏一般幼稚可笑,心中略觉尴尬,脸上却没显露出来,“晚生虽粗知岐黄,但终究不像先生那样见过那么多病患,这次栽在神医擅长的领域里,也算输得心服口服。” 段逍遥摆摆手,“好了,现在该你说说为何装病了吧?”他听旁人恭维惯了,对这些不感兴趣,倒对刘非装病的原因有着迫切的好奇心。 刘非笑了一下,“晚生装病,也是情非得已呀。段神医应该听说我这病的病因是前阵子在太液池淹了水,可其实那次我并非是酒后失足,而是有人在背后把我推下去的。” “啊?!”谁想到皇帝眼皮底下巍巍皇家宫苑之中竟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段逍遥惊讶道:“有人害你?是谁?” 刘非摇摇头,“当时船上几十号人,对着美景逸兴勃发,有凑在一起饮酒吟诗的,三三两两走来走去地交谈也很寻常,我没留意到谁到了我身后,否则也不会让他得了手。不过船上除了几个礼部的官员,就是些今科的进士,排查起来并不难。” “你可曾与人结怨?” “前段时间我与大人曾查办了一起贪腐之案,路上也遭遇过刺杀,我想,可能还是有人因为那个案子对我怀恨在心,遇到机会就下手报复吧。” 刘非语气平淡,简直不像在谈论差点要了他命的生死大劫,段逍遥惊奇中又有些钦佩:“既然这件事里有如此重大的隐情,你为什么还不赶紧报与衙门追查,反而装病隐瞒呢?” “哦,这个嘛,在我哥哥得到消息来探望我的时候,我已经告诉他了。他是金刀神捕,而且不久前还在调查相关的案子,这事交给他正合适。至于为什么装病,那是因为主案尚未了结,这种针对我个人的小事不宜喧宾夺主、打草惊蛇。我若因落水得了癫病,对方以为此事尚无人知,就会放松警惕,若有其他党羽也便于一网打尽。” “有道理,妙!”段逍遥听他想得周密,颔首赞许,“刘师爷真是智谋无双!哎,可是你是什么时候想出来的呢?难道是落水之时,或者在昏迷中就设计好了醒后装疯的?” “哈哈,那哪儿能呢?”落水时哪还能有缜密的思维?除了慌张绝望外就是一点后悔遗憾——秀秀早说要教自己游水,自己为什么就是没学呢,至于昏迷的那两天,对他来说是空白的——连梦都没有。 “是我清醒过来时见二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跟旁边的人嘀咕说我脑子是不是坏了——可能是我刚醒时迷迷糊糊地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吧,我一琢磨,正好顺势而为,设此一计。” 那反应也够快的,段逍遥心想,“那就是说,除了你哥哥,你瞒了所有的人,包括包秀秀——我看得出她是真为你担心着急,绝非做假。” “是……我们现在住在会馆里,人多眼杂,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露的风险。况且秀秀这个人是直性子……”说到秀秀,阿非不自觉嘴角上勾,“我担心她如果知道真相,很难演得逼真自然。再者,其中还有一点我自己的私心,也不能告诉她……” 刘非说到这里,心中似有所想地含笑看着别处,忽然不往下说了。段逍遥胃口被吊得难受,追问道:“什么私心?” 刘非把眼神转回来,“段先生能为我保密么? “咳!”段逍遥板起脸,捋了捋胡子,“那要视情况而定。” 嘿,这老头还挺有原则! 阿非一哂,“段神医知道我中了进士的事吧?” “谦虚了,是探花。” “都一样,”刘非不太在意地道,“读书人十年寒窗为的不过是金榜题名入仕为官,呵,当然,这也曾经是我孜孜以求的目标,不过现在,我已经不想当官了。” “为什么?”刘非眨着眼想了想,“因为当官是为了做事,我现在跟随大人,能做的可一点不少。”他见段逍遥不大信服地看着他,又说:“大人也离不开我,谁给她当师爷能有我干的好啊,是吧,再说我的命是她救的,有恩不报非君子,我怎么能抛下她一走了之呢?” “哦,原来刘师爷只想做君子,并不想做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风流才子啊。” 刘非见段逍遥拿这事开起了玩笑,知道他也听说秀秀与他订婚的消息了,只得无奈地跟着摇头笑笑。这事传扬得天下皆知对秀秀一点好处也没有,如果他可以参与意见,一定不会同意秀秀在京城——这个天下之中心公布此事,可是秀秀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做了,他又觉得甜蜜,心里发疼的甜。 “总之不管为了什么吧,我不能离开大人去自立门户,但是皇上既命我参加科试,就是有要任用的意思,我若明白地拂了圣意,一定会惹天子不快,难保不招来什么祸事。所以……” “所以你就借机装疯卖傻,好让皇上用不了你?” “没错,现在同榜进士都已各安其位啦,我想用不了多久,皇帝就会忘了我这个疯子,那我就可以继续跟着大人,当我的师爷了。” 段逍遥见刘非说得从容得意,忍不住想敲打他,“刘师爷打得好算盘,可你这已是犯了欺君之罪了。” “所以我这小命儿都捏在段神医您的手上了啊,还求段神医……”讲到这里,刘非忽然闭目不言,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段逍遥看着刘非渐渐苍白起来的脸,一拍脑袋,刚才谈兴正浓,都忘了刘非还有事没完呢,“刘师爷,你是不是恶心要吐啊?” 话音未落,刘非已猛然起身,脚步踉跄地抢到净盆前,弯腰干呕起来。这几天来因知道会吐,所以他都是空腹服药,搜肠刮肚地呕了一阵,吐出来的只有几口残余的黑药汤,人却已难受得双眼通红,涕泗交下,虚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过了一阵儿,段逍遥看他渐渐吐不出身体什么了,递了把手巾给他。阿非接过抹了脸,勉强直起腰道:“有劳段先生伺候晚辈此等污秽之事,实在惭愧。” 段逍遥见他人虽狼狈,但态度从容,礼数周全的本色却丝毫没改,叹了口气,“唉,你不要忘了,我本来就是个大夫。”说着开了门,唤进外面一个仆役来将秽物清走。 段逍遥扶了阿非坐下,看他依旧面色惨白,一手揪着胸前衣襟努力平复气息,便站在他身边,一下一下轻抚他后背,助他顺气,又叹了一声:“你这计策虽是一石二鸟,但装出那些痴傻之态,试各种奇药偏方,岂不令自己身体受害?人仗着年轻啊,总是不拿身体当回事。”一边说一边摇头。 刘非现在能确定那天段逍遥说的“蠢才”是骂他的了,可是他也没办法呀,秀秀心里已经够苦的了,他总不能耍着赖药也不吃,让她这一点微弱的希望也破灭了吧?他干笑两声:“呵呵,段神医你说过的:吃不死人,晚辈的身体……还顶得住。” “喔!顶得住啊?那我开的这个药,你就接着吃下去吧。”段逍遥说完在刘非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背着手走开了。 “啊,啊——”刘非呆了一下,接着眨了眨眼,呵呵赔笑,“我这一装病,确实让太多人牵肠挂肚,费心劳神了……” 段逍遥回头插话:“是啊,尤其是巡按大人,可比以前憔悴多了。” 阿非忽然语塞,他放着秀秀不管快一个月了,每天硬着心肠看着她独力支撑全局,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劳累到在床头靠一下就能睡着的程度……他确实心有愧疚。 眸光垂下了又抬起,原本以退为进用来讨饶的话带上了几分真心:“这是我的不对,段神医要是气不公,要替她们罚我,那我也绝无二话,照单全收就是。” 段逍遥转过身来一乐,“我罚你干什么,你又没骗得了我。冤有头,债有主,谁的债自有债主向你讨。” 阿非心里一突突,就秀秀那暴脾气,将来要是真知道自己被骗了…一气之下该不会又抽出尚方宝剑往他脖子上比划吧?唉,开弓没有回头箭,先过一关是一关吧。他小心试探着问:“那段先生的意思,是答应帮晚辈圆这个谎了?” “嗯,看在你也吃了不少苦的份上…况且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就也学学刘师爷,当个君子吧。”段逍遥捻须一笑。 “呵呵,那我就多谢先生成全体恤了。”刘非一边说着一边站起,弯腰一躬。 第12章 十二 十二 接下来,段逍遥把开给刘非的“猛药”换成了扶正固本的温补方子,又按照之前说的,间隔着来给他针灸调理,阿非的身体眼见着结实多了。又因为段神医说阿非还是多动一动比较好,秀秀便尝试着带他出去走走,一开始只挑人少清净处去,后来看他状态不错,便放了心。秀秀童心未泯,爱瞧热闹,不知不觉地就拉着他往繁华的街市上去了,渐渐地两人由秀秀带着阿非溜达变成了刘非陪着秀秀逛街。刘非被关了一个月了,此时重出“鸟笼”,身心舒泰,虽然不敢跟秀秀深入交流,只是随意说说四周景物,却也找回了些往日二人一同出行时的默契和惬意。 这天他俩又在街上逛了一阵,秀秀担心阿非体力不济,见前方有个茶楼,就拉他进去歇歇。两人上楼落了座,茶博士跟过来殷勤招呼,问要什么茶。秀秀这些年跟着讲究挑剔的师爷耳濡目染,也懂些饮茶之道了,但她对这些仍是从不经心留意,随口报了个西湖龙井让伙计去准备。 茶还没上来,秀秀忽然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她往四周张望了一下,见这楼上只有几桌茶客在饮茶聊天,环境既不嘈杂也不冷清,看着安全靠谱,于是犹豫着跟刘非商量:“诶,人有三急,我下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你自己在这待一会儿,行不行?” 刘非眨眨眼,愣愣地问:“你说什么?什么急?” “哎你小声点!”秀秀又往左右一瞄,脸上挂了点微红,凑近了跟刘非低声说:“我要去趟厕所啦,你在这里别动,等我,嗯?” 刘非见她真的急,也不再逗她了,点头微笑,“好,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等你。” “嗯。”秀秀站起来,迈出一步又顿住脚回头,“千万别走啊,等我!”看到刘非再次点头,才急匆匆地离开了。 秀秀走了,刘非百无聊赖地打开了扇子,慢慢地扇着,四下张望。柜台上,整齐地码放几个茶包,茶楼的胖掌柜刚打开了一个,小心地把纸包中的茶叶灌进竹制的茶筒。刘非看着,眼睛忽然亮了,他扇子一拢,举高了冲掌柜勾了勾,“掌柜的,你过来一下。” 胖掌柜见有人叫,颠颠地过来,“客官,您叫我?有什么吩咐?” “我刚才瞧你灌那茶叶,似乎不错,不过太远了看不清,你能拿过来给我瞧瞧吗?” “哎呦客官,您可真识货,那是刚到的新茶,您等着,我给您拿去。”胖掌柜连忙去把茶筒取过来了,打开盖子亮给刘非看,刘非瞧了一眼,一挑眉,“蒙顶甘露?” 胖掌柜大拇指一竖,“我刚才就说您是行家,”他把茶筒颠了颠,让茶叶的干香散发出来,“您瞧,这叶子形态,颜色,再闻闻这味道,不用我说,您就能看出来,一等一的好货!而且这是今年的头茬茶叶,马不停蹄地运过来刚卸车,不是我跟您吹,这北京城里除了皇帝老子,恐怕还没第二个人喝到嘴里呢,怎么样?我给您泡一壶,您尝尝?” 刘非听他自卖自夸,倒没觉得过分夸张,心想除了它的产地,明前茶这么早就能在市面上出现的也确实只有京城了,他浅浅一笑,“好,那就沏一壶来我们尝尝。”掌柜的答应着刚要去,又被他叫住,“哦,刚才要的那壶就给伙计们解渴吧,不必拿过来了。”掌柜弯腰称谢着去了。 刘非这边跟掌柜品鉴着新茶,没留意旁边一扇单间的门开了,一个风韵犹存的丰腴妇人送着两名遍身绫罗的富贵商贾走出来,妇人妩媚的笑容中又带着几分爽快,“赵老板、钱老板,那咱们就说定了,明天带上家眷公子,午时咱们庆春楼不见不散啊!”两个老板答应着拱手去了,她还举着手里的小团扇招了招。 待客走远,她笑容稍敛,一转身,余光忽然扫到了刘非,霎那间惊讶了一下,随即弯起了眉眼,笑得比方才还开心。她蹑手蹑脚地到了刘非背后,待掌柜的去了,小扇猛地往刘非肩上一拍,“真有缘啊!刘师爷!” 刘非一扭头。 风四娘! 糟糕!怎么在这儿遇上她了?刘非又把头转回去了。 风四娘已经不叙外地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凳子椅子上了,“阿非啊,你说怎么这么巧,我这刚到京城,椅子还没坐热呢,正举目无亲,谁想到就碰上你了。这叫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哎,对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是会客还是等朋友?如忆秀秀小宝呢她们呢?没一起来?她们都好吧?” 她喋喋不休半天,见刘非一句也不答,只管眼观鼻鼻观心地猛扇扇子,推了他一把,“哎,你倒是说话啊,哑巴啦?” 刘非再次看向她,堆出一脸和蔼的假笑,“这位大姐,你是谁啊?我认识你吗?” 风四娘一听不乐意了,“嘿——刘非,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我风四娘一没得罪你,二没张嘴跟你借钱,你怎么还翻脸不认人了呢?咱们有两年多没见了吧,你这么对待老朋友,未免也太绝情了!” 风四娘抱怨一通,见刘非仍是一脸漠然,并没有要圆场挽回的样子,更觉面子上挂不住,她呼地站起来,“你不是逗我呢吧,来真的?……好!刘大师爷既然一点旧情不念,我风四娘也犯不上热脸贴冷人屁股,我这就走还不行吗?真是见了鬼了我,怪不得人都说什么,什么,仗义…屠狗……” 风四娘翻着眼皮磕巴了半天想不全句子,后面忽然一个声音替她接上了,“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对!就是这句!”风四娘叉着腰重复了一遍,“算我风四娘看走了眼!”话说出口,忽然觉得刚才的声音有点熟悉,一回头,“呦,秀秀,是你啊!” “嗯,是我没错,但是你说这句话可是错怪刘非了,他不是绝情负心,他是真的不认得你了。” 风四娘看看秀秀又看看刘非,“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秀秀拍拍她肩膀,“说来话长,坐下我慢慢跟你讲……” 风四娘听秀秀把刘非不认识她了的原因解释一遍,吃惊得张着嘴合不拢,无法置信,“不是吧!一个这么好使的脑袋,说坏就坏啦?”但是刚才看伙计把热茶壶提上来,秀秀一一斟入杯中,如同关照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嘱咐刘非等凉些了再喝,又让她不得不信。她将信将疑地上下打量刘非半天,“不对呀,我刚才明明看着他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啊。” 秀秀正抿了口茶水,听到这句忽然开怀,喜滋滋地拈着杯子晃悠了一下,“是嘛?现在段神医在给他医治,看来确实是很有效果了。” 这爽朗的笑容真是久违了,刘非心中感慨,看呆了的眼神忘了收回,被秀秀一眼瞥见,嗯……她想,还是没完全恢复欸。 接下来的叙谈里,秀秀得知风四娘这次一个人进京仍是为操办筹款的事,还没安顿下来,便邀请风四娘去会馆同住。 “好啊好啊,我可想你们了,正好住在一块好好聊聊。”风四娘眼睛一转满脸欢欣,回身就把昨晚住了一宿的客栈给退了。跟着巡按住,又体面又安全又热闹,还不用自己掏腰包,多好! 风四娘跟着秀秀回去,见到长高了的小宝,又是一番亲昵,跟如忆凑到了一起,更是嘁嘁喳喳个没完,说经历讲近况,一直聊到后半夜去了。不过她总觉得如忆口里说的现在这个痴傻疯癫的阿非跟她白天在茶楼见到的那个从容风流不亚于当年的刘师爷对不上号。怎么回事儿呢?风四娘躺进被窝里来回烙饼,气得瞪着大眼捶床:我风四娘活了四十年了,还没择过床! 第二天午后,风四娘宴罢回来,进了院子,觉得四处静悄悄的,想是大家都在午间小憩。院中搁了张躺椅,刘非正躺在上面晒太阳,阳光温暖,晒得他浑身酥软,迷迷糊糊,手里的书捏不住,都要滑下来了。风四娘心中一动,左右瞧瞧没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拉了个藤编小凳凑近了坐着。 轻罗小扇微微荡起香风,涂了胭脂的红唇凑到刘非耳畔,风四娘轻声呼唤:“刘师爷…阿非呀~” 刘非半睁开眼,看看是她,又把眼眯上了,侧了侧身,拒人千里之外。 “哎,醒醒,阿非,别睡了,我找你有事儿。”风四娘伸手按住他的肩,又把他给扳回来了。 刘非再次睁眼,这回眼睁得大了些,“什么事儿?” 风四娘鬼鬼祟祟地左右瞧了一眼,压低声音道:“阿非呀,我问你,你真的不认得我了?” 刘非皱眉迷惑地看看她,摇头,“不认得。” “好吧,不认得…那也没关系,”风四娘自以为笑得风情万种,又在声音里撒了把蜜糖,“本来这男人和女人呢,就算不认得,也不会耽误办一些事儿的。刘师爷,你说对不对?”她朝阿非抛了个媚眼,“再说,一回生二回熟嘛,我的一些老相好,都是这么跟我慢慢熟起来的……” 刚才她搭上刘非肩膀的手没有拿开,此刻也没闲着,嘴里说着话,手指头便轻飘飘地在他肩上摩挲着,打着圈,一点点地往下挪,都要划到刘非胸口上来了。刘非啪地一声把手中的书盖在前胸上,张了个哈,“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 风四娘的手被书拍了一下,不疼,但去路被阻断了,她瞥了一眼,见那书是上午小宝读过的,深蓝封皮上写着五个字,第三个是“千”,她算账用得着,所以认得。 “呦,探花郎,读书呐?这书里写的什么啊?能念给我听听吗?” “行啊!”刘非痛快答应,举起书来随意翻开一页,大声念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探花郎果然是好学问,这念的我都听不懂,哎,让我瞅瞅……”风四娘说着,借着拿书握住了他的手,丰满的身体柔若无骨地挨过去,热气几乎都吹到刘非耳朵里了。 刘非手一哆嗦,书拿不住,啪嗒掉回到胸口了。风四娘心中得意,哼,就你一个初尝荤腥的小奶猫,能抗得住我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她正要把多年积累,密不传人的绝技给使出来,忽然感觉背后杀气腾腾。 这种杀气她不陌生,当年她做皮肉生意时,没少见懦弱丈夫偷攒了几个钱来妓院潇洒,却被家中母老虎追着打上门来狼狈而归的。但正因为熟悉,她心中倒没慌,条件反射地一回头,果然见一只猛虎站在身后冲她磨牙呢。 和暖的院子里气温陡降,风四娘讪笑着放开阿非,“秀秀…你在啊……” 这只母老虎倒没有像以往那些一样咆哮,她只是伸出铁钳子一般的手,一把将风四娘有些份量的身体从凳子上薅起来,低喝一声:“你给我过来!”拖着就往屋里走。 到了门口,秀秀把她往里一搡,自己跟进去,摔上门。风四娘踉跄几步才站稳,满不在意地抻抻衣领,把刚才有意露出一半的香肩遮回来,秀秀已劈头盖脸地开骂了。 “风四娘!你可真无耻啊!我没想到除了贪财,你还好色!我昨天才带你回来,今天你就!你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大院子里头就对阿非欲行不轨!你要不要脸?再说阿非都这样了,心智行为跟个孩子也差不多,你竟然都不放过?没男人你活不下去是不是!” 风四娘被捉了现场,心虚尴尬,本想任秀秀骂两句出气得了,但听她言下竟有自己钓不着男人饥不择食的意思,这简直是对她这个前花魁业务能力的侮辱!她忍不住回嘴:“包秀秀,你别瞧不起人啊,凭我风四娘的本事,想要男人那还不有的是吗?非得你那个病恹恹的刘非?再说,你以为全天下只有你一个女人三贞九烈?告诉你,我家胖子对我不错,我风四娘既然上了岸,也能保证再不湿身!” 秀秀气得冷笑,“哦,你现在说得言之凿凿的,我要不是亲眼所见还真的被你蒙了过去!你刚才明明在那里对阿非上下其手,摸来摸去的!哼,我都不想说,恶心!”秀秀抱着胳膊搓了下手臂,像被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风四娘反倒笑了,她扭着腰走近秀秀,一手往她肩膀上一搭,“我就说你少见多怪,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厉害的招式我还没使呢。”秀秀嫌弃地把她的手抖下去了。风四娘不以为忤,接着道:“实话跟你讲吧,我也没打算对他做足全套,我对你家阿非没兴趣,我就是想…想试试他。” “试他?试什么?怎么试?”秀秀警惕道。 风四娘冲她暧昧一笑,“秀秀,你应该知道,这男人做事呢,都是被上边下边两处支配的,有的人上边管得住下边,那这人就是君子,有的上边管不住下边,那他就成了禽兽。而往往呢,人上边越差下边就越强…秀秀,阿非他是个男人,就算上边坏了,下边可没事吧?我问你,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发现,他那方面的需求更多了?” 秀秀听得脸皮发红,“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我听不懂啦!” 都是过来人了,装什么装?风四娘心里撇嘴,嘴上却说:“好~你是良家妇女,你不懂,但是我懂,所以我刚才就是想试试阿非下边的反应,那我就能知道,他上边是不是真坏了……” 你ki xiao啊!秀秀刚要骂,风四娘忽然屈起眼,若有所思地跟了一句,“因为我昨天在茶楼看到他时,他根本不是现在这种疯疯傻傻的样子。” “你说什么?!” 第13章 十三 十三 风四娘把昨天茶楼所见的跟秀秀讲了一遍,“我前一刻还看见阿非跟茶楼掌柜的谈笑风生,转眼他就人也不认得了,成了喝茶都需要人照顾的弱智,这我能不奇怪吗?” 秀秀听她说着,恍惚想起昨天饮茶时曾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杯中的茶好像并不是她以往喝的龙井茶的味道,不过当时没有在意,现在再回忆就更模糊了。 风四娘见她像也跟着怀疑起来了,又怂恿鼓动,“对了,秀秀,阿非出这事时间也不短了,你天天形影不离地跟着他,连晚上都贴身伺候,就从来没有什么事让你觉得不对劲?你再仔细想想。” 秀秀经风四娘这么一提示,还真回忆起两件蹊跷事来。一件是她让小宝多去刘非房间里读书写字,每次小宝去了,刘非也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惯性,总会很有兴致地凑过去跟着看,不过这回两个人身份转换,小宝俨然成了小老师。刘非脑子不好使了,小宝新学的诗文要给他念好几遍他才能记住,轮到刘非念时,出错了小宝就给他纠正,有时刘非也会愣愣地问出一些问题,有的简单有的可笑,简单的小宝当时就能解答,也有一时答不出的,小宝回去就冥思苦想,再者就是遍翻书本求解。这样一来二去,秀秀惊奇地发现,虽有段时间没了师爷教,小宝的功课却不退反进了。小宝竟做到了书上说的“温故而知新”,这也成了在师爷患病的一片愁云下一件让秀秀快慰的事。可现在回想起来,这真的是无意间的歪打正着么? 再有就是前几天,刘非第一次了吃段神医的药,腹痛难当,那时他攥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向她示警求救,虽然只说了简单几个字,传达出的意思却无比明确!师爷真的一点判断力都没有吗? 秀秀想着,疑虑悄悄滋长。但师爷说过,人做事总有动机,如果他现在是正常的,那么他装作有病的动机又是什么? “没可能的,他这样做图什么呢……”秀秀喃喃自语。 “这我也想不通,你说他要没出这事,现在早高官厚禄在手,娇妻美妾在怀了,那可是天下男人梦寐以求的,有什么还能大过这个去呀!”一句说出,风四娘忽然用小扇遮了口,心虚讨好地笑笑,“只有娇妻,没有美妾,嘿嘿…抱歉,口误口误。” 秀秀没在意她的口误,她想到的跟风四娘一样。当年文必正只是为落魄灰心中的他恢复了功名,用他为师爷,他便感念他的知遇之恩,豁出命来护他一家周全,可见功名事业对于他有多么重要;而他对自己也是情深义重,更不可能装病悔婚。 况且,他若没病,段神医怎么会诊断不出?若不是沉疴难治,段神医又怎么会斟酌再三才用下重药,使他不得不忍受痛苦折磨?更重要的是,她相信,就算真有什么苦衷,阿非也一定会对她坦诚相告。 秀秀前后想了半晌,忽然道:“你说的根本不可能,或许你是看错了,别瞎猜了!” 风四娘翻了翻眼睛哼了一声,“刚才要不是你打岔,这会儿我已经试出来了,哪儿还用得着在这儿猜来猜去的。” 秀秀本来要走,看到风四娘不以为然的样子,回头冷着脸警告道:“这件事非同小可,风四娘,你不许出去乱嚼舌根,还有,也不许你再试他!” “好好好,说到底,你还是怕我惦着你们家阿非呗~”风四娘看穿一切似的冲她眨眼笑笑,“不试就不试,其实筹款的事已经愁的我焦头烂额了,我还真没多少闲心再管你们这些闲事。”说完她挤开秀秀,扇着小扇率先出门去了。 ——————————— 隔天,段神医又来给刘非针灸,因为需要除去衣服,其他人都回避了,屋里只剩下刘非和段神医两个。 此刻,刘非正趴在床上,刺猬似的背了一后背的银针,段神医手边还摊开着一排,一根一根地往刘非穴位上插。 “刘非,你这病到底打算装到什么时候去?” “快了快了,秀秀她是个巡官,不可能在京中久驻,现在就等皇上一道圣旨了。圣旨一下,她就得带着我开拔……哎呦,段神医,这儿疼,疼……” “哦,疼啊,那是这条经脉不畅。”段逍遥说着把手里的银针加力捻了捻,再一路扎上几根。 刘非不吱声了。 “我跟你说,她刚才可又跟我问你的病了,问的还挺详细,我差点就顶不住,好在包秀秀她不懂医术。唉,我段逍遥活了六十多年了,从没说谎骗过人啊。” 刘非嘴埋在胳膊里闷笑几声,“是吗?那可真难得,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有劳您了。” 段逍遥沉默了片刻,“要不,今天我给你换了方子后,以后就别来了,你说你这病总没个起色,我哪儿好意思觍着老脸天天登门,让人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呀?” “哎,别呀,段神医,您好人做到底,跟我一起再坚持坚持,我保证,真的快了。我知道我这事连累您英名受损,等将来,晚辈一定备份厚礼,大张旗鼓地登门拜谢,让天下人都知道神医依然是宝刀不老,药到病除,怎么样?” 段逍遥嘿嘿一笑,“礼不礼的,倒无所谓,不过这点微名嘛…不瞒刘师爷,老朽是个俗人,还真有点割舍不下。” “呵呵,我明白,我们读书人也是如此。” “那我就祝愿刘师爷早日脱离苦海,得偿所愿吧。” “多谢多谢…噢——”随着段逍遥又一针刺入,刘非后背皮肉一紧。 “怎么,这儿也疼?”段逍遥立刻查觉到了。 “没有!”刘非马上矢口否认,“不疼,一点儿都不疼。” 段逍遥为刘非行完针,被请到其他房间歇息叙话招待酒食。隔了一阵,秀秀把刘非的药端过来,刘非依旧是二话没说,如同喝白水一般一气灌进去,喝完药,照例又有一颗糖填进他嘴里。 刘非现在喝的,已经不是当初那副难以下咽的苦药了,可是每次吃完药喂糖的习惯却被秀秀保留了下来,而且因为担心他再被噎到,硬邦邦的麦芽糖也换成了酥软细腻、入口即化的银丝糖。这是秀秀永远也不可能明说的柔情,刘非吃在嘴里,甜入心间。 酥糖易碎,刘非吃下去了,唇边残留了一点点的糖渣。秀秀刚要伸手替他抹去,忽然心思一动,手在中途改了方向,轻轻攀上他的肩,勾住了他的脖子。 泛红的面庞,微垂的眼眸,轻颤的睫毛,熟悉的气息越贴越近的时候,刘非已经石化了。 丁香轻吐,灵巧地舔去了糖渣,接着两片柔软吮上他的唇,轻描慢舔,辗转流连。刘非就像个引信超长的炮仗,起初没什么反应,让人忍不住怀疑那是一枚哑炮时,他却忽然爆发了。 这次不同以往的温柔克制,浅尝辄止,他疾风骤雨般地攻城掠地,狂蜂浪蝶般地恣意撷取。秀秀没料到阿非也能如此霸道,抵御不住,节节败退。她退一步,阿非便跟进一步,直到她的背撞上了后面的床栏。避无可避! 阿非把她困在胳膊里,身体紧紧贴着她,没留一丝缝隙,两颗心隔着薄薄的衣服咚咚乱跳,分不清彼此。秀秀的气息乱了。鱼已上钩,钓鱼的人却仿佛沉入水底,将身做饵。 这个吻热烈得令人眩晕,秀秀好不容易才摆脱出来。阿非没有纠缠不休,他的唇转换目标,一路向下,绵绵密密的,吻得秀秀闭着眼蹙着眉扬起了脖子,他的手也开始不老实。秀秀原本搂着他脖颈的手落到了他肩上,像是要推拒,却又把他的肩捏得紧紧的。 “阿非……我们还没……成亲,还不可以……”秀秀声音低低的,语句被喘气声搅得零零碎碎,拒绝的意思听上去似乎没有她想的那样坚决。 阿非埋首于温柔乡,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成亲……”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他们现在应该正满心欢喜地积极筹办着婚事吧?又或许已经洞房花烛了?既然原本就要做,迟早也会做,那么现在做了,又有何妨? 不行! 行还是不行?! 秀秀终于忍不住,一用力把他推出去了。身体分开的一霎,两人均感到既失落,又释然。 刘非猝不及防地——当然他就是想防也防不住——踉踉跄跄连退几步,被后面凳子一绊,稀里哗啦地摔到桌边去了。秀秀喘着气跌坐在床上,抬手扶额遮眼,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结果试出来了,可是,这真的是她希望的吗? 唉——秀秀叹了一声,正想着接下来该如何面对尴尬的局面,忽然感觉对面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有。她连忙放下手一看,哎呀!阿非闭着眼,靠着桌子腿斜躺在地下,晕过去了。 糟糕!一定是她刚才用太大力了,阿非磕到了脑袋! “阿非!”她慌忙抢过去,又是摇晃,又是拍脸掐人中,“阿非!你快醒醒!诶!怎么这么寸啊!” 可是她掐了半天,刘非依旧一动不动。秀秀懊悔极了,嗐!她真是鬼迷心窍了,竟然相信风四娘那个从没靠过谱的人,来怀疑阿非!现在事情搞成这样,可怎么办? “段神医!段神医!你快来看看!”秀秀夺门而出求援去了。 刘非的眼悄悄张开了一条缝。 左右偷瞄了一眼,秀秀确实是跑远了,刘非支起了身子,回头看看敞开的门,刚才周围炙热的空气,也随着秀秀的离开散去了。他揉了揉上嘴唇。 哎呦~秀秀手劲怎么这么大啊?掐得这么疼!她要是再接着掐,他受不了就只能醒过来了。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竟然会对他使美人计了?谁教的她啊?要不是段神医告诉他秀秀对他的病似乎起了疑问,要不是秀秀刚才行为过于反常,他说不准还真难过这一关。不过方才他到底是有意放纵还是情难自禁,算是中计还是没中,自己也分不太清了,唉……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该自己醒过来吗?外面一片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还有小宝的声音,“娘,刘叔叔又怎么了?他怎么这么多灾多难啊?”秀秀支支吾吾地只是催段神医再快点。刘非一乐,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回去了——反正段神医来了,会帮他圆谎的。 第14章 十四 事情果然像刘非预料的那样,快了。 朝廷官员上下勾结虚报灾情贪污粮饷一案终于全部审查清楚,都御史将全部事实与凿凿铁证上呈圣听,皇上发了雷霆之怒,下令将涉事官员即刻缉拿、重判,上上下下竟有近二十名官员被抄家的抄家,下狱的下狱,受到牵连贬官降职的就更多。一时间朝野震动。 刘非被暗算坠湖一事也有了结果,查明是第三甲七十二名进士做的,此人是户部侍郎梁左的侄子,地方官员买通的那几个户部贪官全由他牵线搭桥,当然他也从中牟利不少。此次虽中了进士,但他已隐约听到些案件侦办的风声,自知锦绣前程刚刚要开始却也极可能是穷途末路了,绝望之下把秀秀一干人恨得要死。他想秀秀官阶不低,出入定有侍卫跟随,又听说她虽是文官却身怀武艺,于是虽恨得把牙都咬碎了,却也只好无可奈何地往肚子里吞。可那次恩荣宴游湖,他见刘非大意落了单,一颗阴毒的恶胆经御酒一泡,顿可包天,便在刘非背后伸出了黑手…… 刘是把详情细说一遍,秀秀听完简直气炸了肺,她早就怀疑阿非坠湖不是意外那么简单,只是一没有证据,二皇帝拦着不让她追究,而她又忙于照顾阿非抽不开身,可恶!她家师爷——一个可经天纬地的栋梁之材,就这样毁在一个贪婪的小人之手了! “杂碎!”秀秀一巴掌拍在桌案上,紧接着豁然站起,昂头就往外冲。 “站住!你干什么去?”刘是拉住她。 秀秀回头瞪着他,我干什么去?我报仇去!那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只怕到现在还不知道什么叫疼! “我去教教他怎么做人!” 秀秀语气还算平静,下面埋着一百斤炸药的那种。 刘是瞥了一眼她捏紧的拳头,板着脸哼了一声,“你可是巡按,岂可动用私刑?再说…”刘是语气和缓了些,压低了些,“你就算教了他,恐怕他也没机会改了。” 秀秀瞪了刘是一会儿,眉目间冰霜渐消,“哼!一斩了之,便宜了这小子!”她又捶了桌子一下。 刘是松了手,表情未变,心里偷笑,小非闲聊时跟他讲过,这个巡按大人,一向眼里不揉沙子,有时难免冲动,可是只要以公理晓之,以小宝动之,没有劝不成的,万试万灵。嘿嘿,自家兄弟果然是很了解她。 刘是离开后不久,一名内官携圣旨进了会馆的门。 这一案使不少官员落马,朝内便空出不少官位来,于是这两天大家目光的焦点便集中在了这些空缺上,职位低的想要升迁,位高权重的想壮大自己的势力,于是朝臣之中人心思动,暗涛汹涌。奔走钻营的有之,拉帮结派、排挤倾轧的有之,想借此收礼受贿大捞一笔的也有之。一件朝臣中的丑事丑闻成了不少人眼中口中不可多得、不容错失的机遇。当然这些人眼冒精光说得口沫横飞之时,难免又会顺带提一嘴那个有才无运的新科探花,他文章做得再好又如何呢?命不行啊!秀秀对这些议论置若罔闻,只与刘非静待皇命。 圣旨一到,如忆等女眷要回避,刘非头脑有损,不能像以前那样陪同秀秀了,于是秀秀把传旨官让到内堂,独自一人跪接了圣旨。 过了好一阵后,厅堂内寂静无声。如忆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轻轻把房门推条缝,往里偷偷一瞧,只见传旨官已走了,屋里只剩秀秀一人,她面前的桌上摊着一卷黄绫,可秀秀只是呆呆对着它,很久眼珠都没转一下。 “嗳~人早走了啊,你怎么都不叫我们一声?”如忆一边说着一边推门进去,走近秀秀,“哎,皇帝的圣旨里怎么说的?” 秀秀回过神来,“哦,皇上命我去巡视大同府、太原府,即刻动身,不得延误。如忆,我们又要上路咯。”她一边答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把圣旨卷起收在锦盒里了。 “就这些?”如忆歪头看看她,似有疑问。 “你不信啊?那自己看。”秀秀又把圣旨拿出来了,往如忆面前一递。 如忆皱皱鼻子往旁边闪了一下,“嘁,我又不认得字,哪看得懂啊,我是说,除了这个,皇帝没有封赏你什么吗?”她见秀秀皱眉不解地看着她,又补充道:“那个贪腐大案毕竟是你们发现的哎,现在案子结了,也该论功行赏,就算不是头功,不给升官,起码也该…”如忆伸出三根手指一撮,“意思一下嘛!” 秀秀给她逗得一笑,摇摇头:“你呀,真是只记得贼吃肉,不记得贼挨打。你光记着报案有功,忘了前不久我还为刘非的事违抗过圣意啦?这样不赏不罚,不咎既往,我已经觉得很侥幸了。” “哎哟对对对,我还真忘了,”如忆忙说,“戏上都说伴君如伴虎,甭管谁有什么大功,皇帝都是翻脸无情的。你上次那么大胆,还真是玄哦。我看啊,要不是阿非得了这种病,或许皇帝还不会这样善罢甘休呢。” 秀秀嗯了一声,似乎思索着什么,“所以收拾收拾,我们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如忆答应一声,接着目光流转,环顾四周,叹了口气:“唉,又要上路了,在这儿住了这么久,都差点把它当成家了。” 如忆自到了京城,得空的时候总喜欢出去逛街,逛得一脸满足,还喜欢买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送给这个那个的当礼物,秀秀知道她爱京城的繁华,现在听她话语间充满了惆怅,忽然心生怜意。她走过去轻轻揽住了如忆的肩,柔声道:“这些年要你跟着我东奔西走,居无定所的,真是辛苦你了。” 秀秀接旨时穿的簇新笔挺的官服还没换下来,看着有种英伟的气概,此刻这样凑近了跟她柔声细语地说话,如忆忽然莫名其妙地觉脸上有些发热,她掩饰着捋了捋鬓边垂下的头发,“咳,不客气,你知道就好。” 秀秀接着轻声说:“其实你如果厌倦了那样的生活,想要安顿下来,也不是不行呀。嗯…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在这里买一处小小的宅子,这样,不论人到了哪里,心里总知道有一个地方是能让我们落脚、歇息的。” 如忆蓦地睁大了眼,“你……你说真的?你打算在京城里安家?” 秀秀点点头,“嗯,如果你喜欢。”她放开如忆,思索着踱了两步,回头又冲如忆笑道:“不过皇上命我即刻出发去巡查,公务耽搁不得,所以这件事就需要你留下来操办了。” 如忆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敢相信地问:“你…你让我一个人留下来?” “不,我会分几个家人帮你,还有小宝,他也跟你留在京城。师爷不能再教他了,他也该正正经经地找个学堂上。” “那…阿非呢?”如忆小心翼翼地瞄向她。 说到刘非,秀秀果然犹豫了,她蹙着眉沉吟半晌,终于决然地道:“他也留下来,这样段神医可以继续给他医治,对他恢复有好处。哦,对了,我看你不如就在刘是大哥家附近物色宅院,这样他们兄弟方便走动,两家也有个照应。” “啊!那我们都留下来,你岂不是要一个人孤身上路?”如忆叫出来。 这么一设想秀秀也觉得有些凄凉,不过她逞强地装出一个笑来,正要说:没关系,谁让我做了这个巡按呢!忽然门一响,风四娘推开两扇门扉走进来,嚷嚷道:“谁啊?谁要撇开我们一个人上路啊?不行!我不答应!” 秀秀看她大大咧咧,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无奈地抱怨一句:“诶!风四娘,你怎么又在外面偷听别人讲话呢?” 风四娘面不红心不跳地狡辩:“我没有偷听啊,我路过嘛。再说你们不过是做过几年假夫妻,有什么体己话是别人不能听的呢?” 风四娘挑眉挤眼地揶揄她俩,秀秀给她翻了个白眼,不想跟她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风四娘,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管别人怎样,反正我是要跟着你的。”风四娘风情万种地走过去,亲亲热热地挽起秀秀的胳膊。 秀秀指了风四娘,又指了指自己,诧异道:“你,跟着我?你跟着我干什么?” “你不是要去大同府吗?我家胖子说过那里开了马市,听说边境交易还挺红火的。我跟着你一块过去看看,替他趟趟路。”风四娘大眼睛滴溜溜一转,满脸都是生意人的精明。 “哦,好吧。”秀秀答应下来,想着有风四娘陪伴一起上路,路途上应该是不会寂寞了。呃,麻烦恐怕也少不了…… “娘!我也不要留下,我也要跟你走!”小宝忽然拉着刘非大步走进来,他走到秀秀身边,一只手牵着秀秀的手,另一只手牵着刘非,仰头向秀秀道:“娘,我以前一直都跟着你,今后也永远绝!不!分!开!”说他又把脸转向刘非,“刘叔叔,你呢?你是要跟我们一起走,还是要留下来跟刘是叔叔住?” 刘非眨眨眼做出一副费力思考的样子,“刘是?谁呀?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我呀,我当然是跟着大……”他说着,不由自主地瞄向秀秀,正逢秀秀充满矛盾的目光也向他看过来,吓了一跳,磕巴了一下,赶紧移开眼去看别处,手中的扇子向着屋里的几个人一划,“跟大家一起走咯。” “好嘛好嘛,那就大家一起走嘛!”如忆一跌脚,嘟囔道:“说什么跟刘是大哥互相照应,他那个人经常出差不在家,我才不要留下一个人操持两家子的事呢!” 这真是出于意料,秀秀闪闪的目光扫过面前张张熟悉的面庞,不知不觉间嘴角上扬,“你们真的都决定了,要跟我一起上路?” “当然!一家人,就应该在一起共同进退嘛!” 几个人互相看看,都轻笑起来,小宝更是撑着刘非、秀秀的手开心地蹦高。这间不小的屋子里,刚才还空荡荡只有自己一个人,转眼间已经被欢声笑语充盈了,或许自己的生命,也是随着这些人的出现变得更多姿多彩了吧?秀秀胸膛中忽然充满了暖暖的感激。 “好啦!”她大声宣布:“那就大家回去各自收拾,明日开拔!” 第15章 十五 融融暖日,剪剪春风,城关外的大道上,一辆马车疾驰着。 赶车的人头戴纱帽,身着蓝衫,身姿矫健,英气勃发。他左手握缰,右手持鞭,口里呼喝着,将马赶得四蹄飞扬。 虽说是官道,可是这里并非是一马平川的地势,遇到一些坎坷弯转,马车一颠,便像要飞起来一样,可他又轻又稳地坐在车辕上,就像屁股粘在了上面,又像本来就跟马车是一体的。 车厢内一个穿着鲜艳衣服的女人就没有他那么从容了,她已经颠来晃去,狼狈不堪,还非要腾出手来去挽救头上摇摇欲坠的金钗,不能好好抓着把手,所以更揺得像一只簸箕里正在加工着的元宵。 “秀秀!秀秀!慢…慢一点!啊!停…啊!你疯了…还是马疯了…哎呦…”咚的一声,“元宵”的头再一次磕在厢壁上。 她身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跟她的意愿正好相反,感受马车飞驰,他兴奋得眉毛飞上头顶,小眼睛在圆圆的脸蛋上放光,他也大声叫喊着:“不要停——快!再快些!娘!加油!噢——哈哈哈真过瘾!” 一个丰腴的美妇将他结结实实地搂在怀里,在两人颠得跳起来时还不忘用手护一下他的头,偶尔她也忍不住惊呼一两声,但看孩子高兴,随即又咯咯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就属离车门最近的那个书生打扮的人最安静了,他的手紧紧扒住了车门口的木愣,用力到指关节都泛白了,他的脸也是一样的颜色。这人扭着脖子,透过被风刮得呼呼扬起的门帘,紧张地盯着门口赶车人的背影和前方的路,时不时也被吓得一闭眼,但是嘴却抿得紧紧的,不肯发出声音来。 一口气跑出了十来里,秀秀才控制着马车慢慢把速度降下来。 刘非撩开窗帘,伸出半个脑袋往四周看看,奇怪道:“哎?人呢?人都哪儿去了?” 如忆风四娘都笑了, “自打出了城关,路上就没那么多人了。” “刘师爷,你糊涂了,是不是还以为咱们在熙熙攘攘的京城里呢?” 秀秀却诶呦了一声,笑道:“刚才一时兴起跑太快了,后面的人不知道被落下了多远,咱们慢点走吧,等等他们。”说着更放松了缰绳,任车马徐徐而行。 前方又是一个小山丘,山口处驿路旁有个茶棚,看摊的像是祖孙俩,此刻没有客人,两人正朝着道路的方向,翘首以盼。看到秀秀他们的马车近了,年轻的小伙忙上来揽客,“客官客官,来喝碗茶歇歇脚吧,我们这里还有草料,可以帮您喂马。” 跑了不短的一段路,马也需要休息,再加还要等等后面落下的家人,几个人便欣然下了车,说说笑笑走过去围坐了一桌。胡子花白的老者佝偻着腰,牵马去喂。 不一会儿伙计摆好了碗,拎着茶来沏。如忆看那茶壶难得的洁净,连一点茶渍都没有,抚弄着秀发冲他嫣然一笑:“这位小哥儿,你们这茶壶洗得真干净哎,像新的一样。” “啊…是,干净,干净…其实它就是新的,之前用的那个昨天不小心摔坏了,今天才换的这个,呵呵…”小伙打了个哈哈,小心翼翼瞄着秀秀,“不仅茶壶干净,我们这茶也香啊,客官你们尝尝就知道了。”说着把茶碗注满,点头哈腰地伸手做了个请品尝的姿势。 秀秀低头往茶碗里看了看,舒展开的尖叶在琥珀色的茶水里打着旋,“嗯,好茶”她答了一声,随意抬手一挥,“你去忙你的吧,不用在这儿伺候着。” “是,是…”小伙答应着退开了,去灶台旁收拾着,却不时往这边偷瞄。 茶碗中热气升腾,经一阵春风拂到面上,嗯,确实挺香。秀秀忽然看着小宝的眼睛大声说:“小宝,你刘叔叔身体不好,这里风大,你带他去马车里休息。” “哦!好的!”小宝听话地点点头,腿一晃从凳子上蹦起来,就去拉刘非的胳膊,“刘叔叔,走,咱们去马车里吧。” “哎,干嘛呀?我还要喝茶呢。”刘非愣愣的不太愿意,但一手已捏起刚刚放在桌上的扇子。 “茶还烫,喝不得,一会儿我给你端过去。”秀秀轻轻拍了拍刘非的手背,于是刘非顺利地被小宝带走了。 剩下的三个人一边闲聊,一边饮茶解渴,没多会儿,都趴到桌子上了。 祖孙俩对视一眼,缩首蹑足地挨过来,试探着呼唤一声:“客官,客官?”三人像是都睡着了,没人应答。老头大着胆子推了推秀秀的肩,秀秀身子软软地往旁边一歪,露出秀目紧闭的半张脸。他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背忽然不驼了,看着“孙子”贼眉鼠眼地笑起来。 小伙扭头把手拢在嘴边,向着旁边树林子的方向喊道:“少爷——出来吧,成啦!” 老头捅了捅他,“哎,马车里还有两个呢。” 小伙瞭了眼马车,没见有什么动静,满不在乎地说:“一个小孩,一个傻子,怕什么?” 说话间树林里转出两个人,当先一人年纪尚轻,锦衣华服,腰里悬着把镶金嵌玉的宝剑,后面跟着的那人身着劲装,像是个看家护院的武夫。 看着“少爷”匆匆走近,茶摊小伙笑脸迎上去,“少爷,您真是英明神武足智多谋,咱们这次可是大获全胜啦!”,他一边说一边抄了条凳子,往空地一放,还用袖子抹了抹,“少爷,您坐,坐。” 可是那公子并不想坐,他径直走到趴着三个女人的桌子前,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哈哈,都说这个包秀秀有多厉害,看来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居然这么轻易就着了咱们的道,真是令人失望!”说的是失望,可他的声音里全是兴奋和得意。 刚才没抢得头筹的老头赶紧见缝插针地拍马屁,“也不是包秀秀名不副实,是少爷您太厉害了。您想啊,您这一年又有高人指点,又经江湖历练,别说现在只有包秀秀一个,就算她那师爷没傻,两个加一起,也不是您的对手啊!” 锦衣公子听了,更有些飘飘然起来。他身后的武夫皱了皱眉,上前一步低声道:“少爷,这里是官道,恐怕一会儿就会有人经过,还是该速战速决,赶快把这几个人捆起来带走,再处置吧。” “不必这么麻烦”锦衣公子收起笑容,“杀这几个人用不了多长时间,待我一剑一个送他们上了西天,大家再一起进京城,劫法场救人!”他一边说,一边抽出了佩剑,剑尖直指秀秀后心,恨恨道:“包秀秀,你害我一家深陷囹圄,朝不保夕,就这样死得毫无知觉,倒便宜了你!”说完一挺长剑,狠狠刺下。 剑锋几乎已将刺破秀秀的衣服,忽听一声呼喝,眼前趴伏着的蓝色身影忽然旋身飞起,锦衣公子只觉眼前一花,腕子被人一拧,长剑不知怎么的竟不在自己手里了。他还没反应过来,胸前又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仰面飞了出去,后背着地,摔了个七荤八素。耳边短暂的呼喝声、拳来脚往声、利剑破空声后就是几声“哎呦”,他好不容易扶着要断掉的腰挣扎着要爬起来时,面前寒光一闪,自己的剑尖已指在自己的鼻尖前。 剑身如水,反射着太阳的光,刺目冰凉。 “别动!” 锦衣公子循声向上一看,秀秀长身玉立,衣袂随风,似笑未笑,不怒自威,宛如天神。 他瞧瞧旁边,只见他的保镖保持着一个挥拳的动作,身体却一动不动,显见是被点住了穴道,两个随从都躺在地上,抱头蜷身不住地扭动□□。他们旁边有个圆脸的小孩,手里拿着根棍子蹦蹦跳跳的。 “你们竟敢瞧不起我宝少爷,吃我一棍!”小宝说着又给了他俩一人一下,旁边的保镖也没能幸免。小孩打在屁股上的棍子对他这个练武之人来说构不成什么身体伤害,但侮辱性极强,他立刻涨得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刘非胳膊挽着一卷麻绳立在一边,脸上没什么表情。桌上趴着的那两个女人不知何时也已经站起来了,两人凑在一起,拿着小扇子遮口,交头接耳,指点取笑。 这哪是“大获全胜”?分明是一败涂地!锦衣公子心里哀叹,颓然跌坐回地上。 “喂,你姓什么叫什么?为何行刺本官,还不从实招来?”秀秀手中长剑一转,避开剑锋,用剑脊拍了一下他的肩。 锦衣公子闭上眼,“我已落在你手里,要杀就杀,何必多问?我也不会告诉你。” 秀秀点头一笑,“哦,命悬一线却能忍住不求饶,还像个男人。不过你是非不分善恶不辨,只不过是个强横的糊涂虫罢了。况且你不开口,以为我就不知道你是谁了吗?” 锦衣公子眼皮颤了颤,咽了口唾沫,依旧不语。 “户部侍郎梁左与地方贪官上下勾结,收受贿赂,贪污粮饷,蒙蔽圣上。被下令抄没家产,满门下狱待判,可偏偏有一个小儿子在外学艺,成了唯一的漏网之鱼。那个小公子叫梁…梁什么着?”秀秀一时想不起,卡了壳。 “梁思齐!”一个声音及时查缺补漏。 “对,就是这个名字!”秀秀一拍脑袋。她全情投入于这个问题,一时竟没留意到这个名字从刘非嘴里说出来有什么不对。 锦衣公子猛地睁开眼,“你,你认得我?”——没想到他竟已名扬天下了!锦衣公子忍不住有点兴奋。 这已经等于自认身份了。秀秀剑花一挽,将长剑收于背后,退了一步,笑吟吟地看着他不回答。 “哦!梁思齐,该叫梁不齐才对,上梁不正下梁歪。”如忆打趣嘲笑。 “老子贪官儿混蛋嘛。”风四娘随声附和。 “好啦!别说其他的了。小宝,拿绳子来,把这些人捆起来送官。”秀秀没有回头,手往后一伸,接过刘非默不作声递上的麻绳,冲梁思齐晃了晃,“你不是要进京城吗?我着人送你一程。不过不是劫法场,是上法场。” 小宝如忆风四娘一起上手,帮着秀秀捆绑犯人,如忆风四娘第一次做这活计,生怕捆得不结实,把几个人缠得跟粽子差不多。梁思齐被她俩一圈圈地往身上绕着绳,忽然扭头咬着牙向秀秀道:“包秀秀!我究竟是哪里被你瞧出破绽的?你告诉我,让我死个明白!” 秀秀刚把他的保镖捆了,一指点在那人身上解了他穴道,听梁思齐问她,扭头道:“破绽嘛,那就很多。比如,山野中的茶棚哪有那么讲究?茶壶也是崭新的,茶叶也是上好的,还放得那么多,真舍得啊!若是小本买卖,他不怕蚀本吗?你们这些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啊,是真不知世道风俗,民间疾苦。还有…”秀秀忽然一弯腰,把旁边躺在地上那“老头”的花白胡须一把撕了下来,手一扬又扔回他身上,“你眉毛又粗又黑,眼神也还清亮,一看就不是上了年纪的人,为什么要贴这种白胡子啊?啧啧,你这手艺可真是不过关欸!” “还有啊!”如忆也站起来,踢了那个年轻的随从一脚,“你呀!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太监,面前有我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却只顾盯着那个打扮得跟男人一样的巡按瞧,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 风四娘也笑着拍了拍梁思齐的肩,“喂,那茶水里的蒙汗药是谁卖给你们的啊?我告诉你,你们上当受骗啦。那药香得顶风都能熏死人,谁还肯去喝它啊?那什么,下次你再有需要了找我啊,我这儿什么都有,物美价廉,童叟无欺。老板,你考虑一下。”说着,还向梁思齐挤了挤眼。梁思齐差点没气背过气去。 过了一会儿,后面的差役,家仆都赶上来了,秀秀便着人将这几人押解去当地官府。 忙活了一阵后,又将登程。趁秀秀料理琐碎公事时跑远玩了一趟的小宝跑回来了,“娘,转过前面那个弯,是个岔路口,我们该往哪边走?” 秀秀早些年带着小宝离开家乡一路北上寻找文必正,靠的都是向人问路,即使走错了,也不觉有什么打紧,不过是多去几个地方卖艺,随遇而安,没几天就又兜回正途了。自从遇到刘非,行程的事便全交给他安排打点,那之后一行人从未行错过路,秀秀也再没为此事费过心。可是如今又不一样了,秀秀便依照刘非以往的习惯,拿出他那卷地图来看。 图卷在刚才那张茶桌上铺开,几个脑袋都挤过去看,只见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满了山川、河流、关卡、城池,还写着好多字。看了一会儿,几个人都默默不语。秀秀嘿嘿笑了两声,“你们别急啊,我是会看的,我只是…得慢慢看,慢慢……”一边说着,一边咬上了手指。 忽然,一柄合拢的折扇点在了地图上,然后,一个听惯了的嗓音不急不徐地响起。 “我们已经出了居庸关,现在就在这里,顺着左边这条大路走,前边就是怀来,”折扇沿着墨线继续向前描摹,“再向西南经美裕所奔蔚州驿,再一直往前,过广灵、瓮城口驿,再往前,就是大同府了。”全线讲完,折扇收回,唰地一声在胸前打开,扇了两下,“不过嘛,刚才我们缉捕这几个通缉犯花了不少时间,天黑前是赶不到下一个驿站了。我看不如这样,大人,”刘非转向秀秀,像一直以来为她出谋划策时那样,微倾身体,凑近了些,“走那条岔路的话,不远就有个小小的村镇,我们先到那里住上一晚,修整修整,明早再继续赶路,你说怎么样?” 终于卸下伪装,不再躲闪,刘非眼中带笑,迎上了秀秀的目光,他的眸子如一泓秋水,清澈明亮,又如一缕春风,和煦温柔。 秀秀早已呆了。她死死地盯住刘非,眼里是震惊,是狂喜,又有些许恍惚、迷茫。她嘴唇微微发抖,“你…你!”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如忆眼珠子也瞪得像要掉出来一样,“阿非…你…你这是好了吗?是真的!好了吗?哎呦!怎么忽然就恢复了,我的天!菩萨显灵了!噢?”她依然目不转睛,却求证似的扯了下旁边风四娘的袖子。 风四娘早在短暂的惊讶中恢复了,她嘁了一声,白了一眼如忆,笑得不屑又自得。 小宝只是在一边用两只手捂着嘴笑,刚才在马车里,刘叔叔跟他有一些小秘密。 “哦,是这样,前阵子我这脑子确实好像不大好使,总觉得云里雾里糊里八都的,跟做梦一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今天被这山野里的风一吹,嘿,忽然就感觉神清气爽了。呵呵,大概我的八字跟京城犯冲,我啊,就不适合在那待着。” 刘非乐呵呵地胡诌,眼睛一瞬不瞬地观察着秀秀的反应,可是秀秀却像被什么法术定了身,一动不动。 “秀秀,嗯…我刚才说的,你听见了?”刘非小心探问。 秀秀缓缓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妙!是不是刺激太大,秀秀接受不了?可别自己好了,她再傻了。刘非也有点没把握了,得瑟的扇子拢起,他伸手往秀秀面前一晃,“诶,你怎么了?没事儿吧?秀……” 一句没说完,秀秀忽然呜地一声,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刘非全身忽然就木了! 片刻之后理智回归,他低头在秀秀耳边轻轻道:“秀秀,有人,他们看着呢……” 秀秀脸埋在他怀里没动,抬手一拳擂在他胸口上。 这一拳不轻,阿非心里感叹了一声自己简直有病,怎么挨了拳头还觉得挺开心呢?他朝着小宝努努嘴,示意他带着如忆风四娘离开,小宝却冲他吐舌头做鬼脸。刘非没办法,双臂搂住秀秀的腰,抱着她转了半周,用自己的后背挡住后面那两大一小的视线。如忆风四娘这才相对笑笑,识趣地领着小宝走开了。其他跟随的人也赶忙各自寻了些有用、没用的事儿,目不斜视地去忙活,把这方天地留给相拥的一对璧人。 阿非拥着秀秀,轻轻拍着,摩挲着她的后背。 “秀秀,秀秀,我这不好了嘛,没事儿了,啊?” “我知道让你担惊受怕了,是我不好,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真的……” “事出突然,你太激动,我明白,我…其实也不好受。” “这些日子,咱们虽然天天在一起,但是好像很久都没好好谈过话了,我真的很想…秀秀,你说句话让我听听,好不好?” “秀秀,你…没事吧?你先松手,让我看看你……” 秀秀依然是不抬头,不做声,只是死死地抱着他,就像一松手刘非就会消失不见了一样。 胸口渐渐地感受到濡湿的热意,伴着秀秀细微的吸气声。这个从不以柔弱姿态示人的坚强女子,此刻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小女人。刘非的心忽然酸痛得无以复加。 他低了头。 一滴晶莹的露珠落在秀秀肩头,转瞬画出颜色更深的一片蓝。 阿非静默了好久,再开口时,声音也带了一点暗哑,“不管怎么说,咱们刚刚是又过了雄关一座了,我想,前方该是一片坦途了吧。不过怎么样都没关系,只要是跟你一起走,我都觉得很高兴,秀秀……” 他搂着秀秀的双手,越收越紧…… (全文完)